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老皮特爷爷 ...
-
在充斥着锈蚀金属、油污和辐射尘埃的德尔塔星域垃圾山深处,老皮特总爱用他那沾满污垢、关节粗大的手,揉着身边那个小不点的脑袋,咧开缺了颗牙的嘴嚷嚷:
“瞅啥瞅?这我亲孙子!可不是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同样在废铁堆里刨食的老伙计哄堂大笑。
“老皮特,又犯糊涂啦?”有人打趣,“你瞅瞅你那张老树皮脸,再瞅瞅你家这小崽子!亲孙子?骗鬼呢!”
确实,这“爷孙俩”的对比,荒诞得像出劣质喜剧。
老皮特,像一块被岁月和废土反复捶打、浸透油污的糙铁疙瘩——皮肤是深褐近黑的龟裂大地,沟壑纵横,嵌着洗不掉的污迹;头发稀疏花白,像枯败的金属丝;浑浊的眼睛如同蒙尘的劣质玻璃珠。
而他身边的小虞翡…则像是从某个失落文明的神话里,不小心跌进这片钢铁坟场的精灵遗孤。
那小小的身子裹在同样脏污的宽大衣服里,却掩不住一身冷调的白皙肌肤,细腻温润,如同一块上好羊脂玉。一张小脸更是精致得不像话——大得惊人的眼睛里镶嵌两汪最纯净、最深邃的祖母绿潭水,小巧的鼻梁挺翘,唇瓣天然带着饱满健康的嫣红。最夺目的莫过于那一头柔顺的银白色短发,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月华般的清冷微光,让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误入污浊尘世的、不谙世事的小天使。
这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在德尔塔星域这片以灰黑锈红为主调的绝望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危险。它是黑暗中唯一的亮光,足以吸引所有贪婪或恶意的目光。
老皮特一点也不糊涂。他心里明镜似的。
于是,每天出门前,就成了老皮特最重要的“伪装仪式”。他会翻出最脏、最破的布条,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一圈圈缠绕在小虞翡过于显眼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上,只勉强露出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呼吸和视物。然后,他会蹲下身,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泥的大手,故意在垃圾堆里最黑的油污里狠狠蹭几下,再不由分说地抹在小虞翡裸露的手腕、胳膊甚至那莹润的脸颊边缘。
“嘿嘿,” 看着眼前瞬间变得灰头土脸、像个地道小泥猴的娃娃,老皮特这才满意地咧开嘴,露出一个贱兮兮却充满得意的笑容,粗糙的手指刮了下小家伙被蹭脏的鼻尖,“瞅瞅,这下子,跟爷爷一样‘俊’了吧?这才像咱捡破烂的娃嘛!”
小虞翡眨巴着那双被脏布半掩的、依旧清澈无比的绿眼睛,看着老皮特那张写满狡黠和关切的“老树皮”脸,也不生气,只是伸出同样被抹得黑乎乎的小手,轻轻拽了拽老皮特油腻的衣角。
日子,就在这弥漫着铁锈味、机油味和劣质营养剂气味的垃圾场里,一天天流淌。在废铁堆成的山丘阴影下,在巨大机械残骸的冰冷怀抱里,老皮特像一头年迈却警惕的独狼,用他那布满伤痕的身躯和近乎本能的狡猾,固执地圈出一方小小的“安全区”。他带着他的“小泥猴孙子”,在肮脏与危险中翻找着活下去的微光,用粗糙的布条和污黑的油泥,为那不容于世的美好,筑起了一道沉默却坚韧的屏障。
小小的虞翡最喜欢跟在老皮特后面听他边捡垃圾边絮叨。
那天,刺鼻的酸雾低垂,压得废铁山丘一片灰蒙。老皮特喘着粗气,靠在一截扭曲的冷却管上,浑浊的眼睛望向永远被工业烟尘遮蔽的天空,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伽马星域啊…小子,那可是最…最好看的地方。那儿的天,是蓝的!” 他费力地吐出这个对他而言近乎神圣的词。
小小的虞翡正努力把一块比他脑袋还沉的锈蚀装甲板拖进袋子,闻言停下,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困惑地眨了眨。“爷爷,”他蹭到老皮特身边,仰起沾满油污的小脸,“蓝?是什么东西?跟我们这儿一样不?”他指了指头顶那片翻滚着铁锈红和铅灰的、令人窒息的穹顶。
“蓝…就是天该有的颜色!”老皮特显然被问住了,他那点贫瘠的词汇,像干涸河床里的石头,硌得人生疼。他这辈子在废品堆里打滚,连“颜色”这个词本身都显得奢侈。“咱这儿…不是蓝!”他有些烦躁地挥挥手。
“那我们这儿的天…是什么颜色?”小虞翡锲而不舍,脏乎乎的小手撑着下巴,完全没注意到老皮特布满污垢和皱纹的脸上那丝窘迫。他太小了,世界对他而言只有废铁山、营养剂管和老皮特。
老皮特左看右看,浑浊的眼珠扫过锈红的管道、暗沉的金属板,最后,他猛地抓住自己那条沾满油泥、粗糙得如同砂纸的、常年被劣质辐射和污垢浸染成深褐近黑的手臂,斩钉截铁地举到小虞翡眼前:“红! 看见没?就这色儿!”
“红?红又是什么颜色,老皮特爷爷?”
“说了别叫我老皮特!”老头儿有点恼羞成怒。
“可…可我听别人都这么叫你啊?”小虞翡一脸无辜。
“哎!你这小兔崽子…”老皮特最终泄了气,像台耗尽了燃料的老旧引擎。在那之后断断续续的“闲聊”里,小虞翡努力从老皮特磕磕绊绊、词汇贫乏得可怜的描述中,一点点拼凑着那个叫“伽马”的遥远幻境:
——那里的天空,像一整块巨大、光滑、闪着光的蓝色石头。
——上面飘着形状怪怪的、软绵绵的白烟。
——到了晚上,还有小小的、会发光的碎石头嵌在上面。
——那里的水,透亮得能看见底下的沙子和游来游去的家伙,这些家伙还是花花绿绿的!
——那里的风,吹在脸上是软的,带着泥巴味儿和好闻的味。
——那里还有会唱歌的小东西,声音好听得很,不像咱这儿整天“哔哔哔”吵死人的机器!
年幼的虞翡,根本不懂“蓝宝石”、“清澈”、“芬芳”、“婉转”这些词汇的重量和美感。他只知道,当老皮特用他那沙哑、笨拙的声音描述时,那些词语像黑暗中偶然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在他小小的、只有废铁和锈迹的心房里,点燃了一种模糊又强烈的渴望。向往。对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美好。
老皮特哪里知道红色是什么?蓝色又是什么?
生活在翡萨帝国最底层的“废料”,他们的世界是单调的灰、黑、锈红,他们的“知识”仅限于分辨哪块废铁能换半管营养剂,哪片区域拾荒时不会惊动巡逻的机械狗。“娱乐”?“知识”?那是悬在云端、和伽马星域一样的奢侈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像生锈的零件一样转动,唯一的燃料就是对明天那管廉价营养剂的渺茫希望。
后来,虞翡长大了。在一次深入伊普西龙星域边缘、猎杀一头污染物的血腥任务后,他在一片狼藉的战场边缘,踢到了一本被撕烂、沾满泥污和暗绿色粘液的小册子——《帝国初级公民常识指南》。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在昏暗的临时营地的灯光下,他翻到了印着各种颜色方块的那一页。
蓝。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方块上。那是一种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的色彩,像冰冷的深海。他猛地抬头,看向营帐外那片被巨大机械残骸和浓稠污染云遮蔽的、永恒阴沉的天空——那根本不是什么“红色”。
那是和老皮特布满污垢、被辐射侵蚀得暗沉发黑的皮肤,一模一样的——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黑。
一股沉重、滞涩、无法言喻的感觉猛地堵住了他的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心脏,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营地的噪音、血腥味、金属的冰冷触感……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被抽离。
他猝然惊醒。
胸腔里像是被灌满了冰冷的、粘稠的铁水,每一次徒劳的扩张都带来沉闷的钝痛,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颤。意识在惊悸的余波中沉浮,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带着清冽气息的暖意包裹了他。
梁观沉静的呼吸规律地拂过他颈后的皮肤,温热而安稳。一只手臂坚实有力地垫在他颈下,另一只手则环在他腰间,力道不轻不重,却像一道无形的锚链,将他从梦魇的惊涛骇浪中稳稳地固定回这片方寸港湾。似乎连在睡梦中都精准地感知到了怀中人的不安,那只环在腰间的手掌,带着安抚人心的节奏,在他紧绷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一下,又一下。
那简单的动作像带着奇异的魔力,缓慢地、一点点地撬开了虞翡胸腔里那块沉重的金属。急促的心跳在沉稳的拍抚中渐渐找到了回落的轨迹,紊乱的呼吸也慢慢平复。
虞翡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梁观温热的怀抱里。他微微抬起头,在昏暗中,视线贪婪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轮廓。
窗外微弱的、来自远处霓虹或巡逻艇的冷光,吝啬地勾勒出梁观沉睡的侧脸。那温润如玉的线条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柔和,平日里盈满水光的眼眸此刻安静地闭合着,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恬静的扇形阴影。纯黑色的发丝有几缕散落在枕畔,被那个傻气的白狐发圈松松束着。他的呼吸平稳而悠长,仿佛外界的一切冰冷、血腥、算计都与他无关,唯有此刻纯粹的安宁。
时间在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中失去了刻度。虞翡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存、这毫无防备的睡颜,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只是一个心跳的间隙。一种近乎虔诚的冲动驱使着虞翡。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撑起一点身体,生怕惊扰了这份安宁。然后,他低下头,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唇,轻柔地、珍重地印在了梁观的唇上。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甚至算不上吻的触碰。没有情欲,只有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汲取力量的仪式。像疲惫的旅人触碰沙漠中唯一的绿洲,像迷航的星舰确认了归航的信标。
双唇分离的瞬间,虞翡的心房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填满,那窒息般的闷痛彻底消散无踪,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平静。
他重新调整好姿势,如同最精密的零件,将自己更紧地、更契合地嵌入梁观的怀抱。将脸颊埋进对方散发着熟悉气息的颈窝,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仿佛那是宇宙间最安心的摇篮曲。他闭上眼,这一次,梦魇的阴影似乎退得更远了些。他放任自己沉入这片由梁观构筑的、短暂却无比真实的温暖海域,意识重新滑向安稳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