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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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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他,我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但也全都止于嘴边。
我们有将近六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秋田,看见了洋子阿姨,她问我你的联系方式,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也没有”,和也说道,他取下了眼镜,过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他低着头用手指揉捏着鼻梁,似乎有些过于疲倦了。
“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忽然见到,这就是所谓的缘吧”,他说。
我捏着空荡荡的红酒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他告诉我,洋子的身体并不很好,近来常常住院,能遇见我真是太好了,如果方便的话,他会把我的联系方式给洋子,并且期待着下一次回到家乡。
“一起回去吗?”我嗓音艰涩地问他。
他沉默了。
“你过得还好吗?”我问他。
“还不错,生活就那样,不好不坏”,他拿起一支烟夹在手指中间,大拇指不断摩挲着烟嘴,面色倒是一如既往地平淡。
“有新女友了吗?”
“暂时还没有这打算。”
他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对我说,但好像很快就决定放弃了。
“你呢?”
“你问什么?男友还是什么?”
“你过得还好吗?”
“也还不错。”
我们吃了一顿体面的饭,周围的人都是穿着西装和裙子的打扮得体的人,我总觉得身处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和也倒是泰然自若,他叫来服务员点餐。
我们很快吃完交换了联系方式,出门时天已经黑了,我们一起去了电车站,然后往不同方向驶去。
站在两列轨道中间的候车平台上,我转过身面向和也哥哥,伸出脚往他的方向踏出一步,肩膀却忽然被他按住了。
“直子,电车到了”,他说。
我回头看去,炫目的灯光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声,那宛如黑夜怪物般的电车从远方朝我而来,最终安静地停在了站台。
“去吧”,他说。
莲打开电视,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纤长的手指夹着烟漫不经心地抽着。右手拿着电话摁了一会儿,然后就拿着遥控器调到了早间新闻节目。
我在厨房做着早饭,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对于早餐来说太晚,对于午餐又太早,因此只是随意做些食物填肚子。
吃完早饭,莲忽然说给我带了礼物,是前些日子去伦敦录制专辑的时候买的,他从储物室里拿出一个购物袋了,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我打开,是一张方巾,图案是由青色和深蓝色交杂的不规则色块,意义不明。
“谢谢,我很喜欢”,我收下了礼物,“抱歉,这次回去太忙碌了没能给你带礼物。”
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我和莲的关系被巧发现了,大约在半年前,在一次前往京都的通告,那天录制结束太晚了,所以我们在当地的酒店住下了,深夜,我从莲的房间出来就看见了巧。他告诉我,我的职责是照顾蕾拉,而不是莲,我似乎对莲关心得过度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蕾拉正在找我,她看上去很焦急,脸上还有泪痕,“直子,我做噩梦了”,她穿着单薄的睡裙,朝我伸出了手。我没有问那是怎样一个噩梦,只是用被子包裹好她,按压好每一个角落,躺在她旁边抱着她,“别害怕,有我在”,我只是这样说。
没过多久,我签下了保密协议,离开了Trapnest,几乎就是同时,我接到了洋子的电话,但不是她打来的,而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你好,请问是小野直子小姐吗?嗯嗯,您的母亲小野洋子目前正在我们医院进行抢救,嗯嗯好的,地址是。。。打扰了。”
就这样,我提着行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洋子是在初春的时候倒在路边被路人发现的,她赤裸着双腿穿着长裙,满身酒气身体已接近冰冷。医生拿着厚厚的一沓病历单,告诉我洋子有这样那样的并发症,大多都和她长期服用的药物有关,那些专用的名词我大多都听不懂,“请问影响大吗?”我只能这么问。
医生似乎也无法给出确定的回答,只说和病人目前的状况有关。
我进入病房的时候,洋子已经清醒了,“信也,你来接我了吗?”她痴痴地笑着,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明明脸看上去还是那样年轻,可行动竟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感觉了。
“妈妈,是我”,我对她说,她却充耳不闻。
我从她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钥匙,回家收拾住院需要用到的生活用品,刚走到大门,就被人叫住了。
“直子,是你吗?你回来了吗?”邻居的前田太太惊喜地叫道。
我停下来和她寒暄了一会儿,得知了八年前自我离开后发生的事,学校的老师来家访了几次但家里都没有人,于是给前田太太留下了联系方式,大约过了半年之后,洋子才回来,之后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常常争吵,有一次似乎是进了医院,然后就分开了,没过多久,洋子就被政府的工作人员送进了精神病院,据说是因为她在墓地挖掘别人的骨灰被前去吊唁的亲属发现了,“听说是村上信也的骨灰,哎呀”,前田太太叹息了一声然后又接着说,大约过了两年,洋子治疗结束就回家了,前田太太说那时的洋子状态非常的好,就和年轻时,我的爸爸还在的时候一样的好,“洋子还来问我知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可我哪儿知道呀”,前田太太似是埋怨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我假装没有看见,她继续说,好景不长,洋子又开始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男人混在一起,她又继续染上那些药物了,“大约是两年前,和也回来了一次,那之后,洋子又精神了一段时间,可是,哎。。。”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幸好还有你,不然可怎么办才好”,前田太太给出了结语,我婉拒了她邀请我吃饭的好意,打开门进去了,家里冷冷清清的,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只有洋子的房间稍微有些人气。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阳光,我打开灯,看见床头摆着的巨大的婚纱照只有她灿烂的笑脸,记忆中拘束地拥抱着她的男人,被大片大片的黑色颜料盖住了脸,只留下一只黝黑的手搭在她肩上。
于是匆匆把灯关上,又回到了客厅。
洋子的身体一天天衰弱,透明的液体通过输液管道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却并没有让她丰盈起来,反而一天比一天瘦弱。大多数时间她都浑浑噩噩地望着天花板,少数时候会清醒一些,和我说上两句话。
“你回来了”,她握住我拿着勺子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挣脱不得便放弃了,仍由勺子里的残渣掉下,“是的,我回来了”,我回答道。
她咧开嘴似哭似笑,“达夫,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少女的娇羞出现在了这张我熟悉的已经长着细细皱纹的脸上,我愣了半晌才想起达夫是谁,原来是爸爸呀。
没过多久,洋子就死去了,轻而易举的,安静无声地,枯萎了,就像一朵花,在无人在意的秋天,独自凋零,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无法做到靠近她的心。
医生给我介绍了一家殡仪馆,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可以试着联系上面的人,我花了一些积蓄处理好了洋子的后事,骨灰盒就葬在爸爸的墓旁边,在镇上的墓园里。
我在家里待了段时间,前田太太试探性地问我有没有想过要出售房产,她的侄子就在镇上的中介公司上班,如有需要可以委托给他。
时间像是静止了,等我大脑开始重新转动起来时,就已经快要是冬天了。
我开始收拾家中的东西,翻出了很多陈年旧物,洋子和爸爸年轻时的照片,看上去就很复古的大衣,以及几根鱼竿。
还有,藏在杂物室最深处的厚厚一沓日记,洋子的日记。
洋子,达夫,惠美,信也是好朋友,他们一起在小城里长大。洋子是个活泼的女孩,爱好绘画,达夫是个呆呆的壮小伙,成绩总是很差,惠美是个温柔的女孩,有很多男生暗恋她,信也是个音乐天才,会很多种乐器。
达夫喜欢惠美,洋子喜欢信也,信也喜欢惠美,惠美对谁都很好。
洋子去东京的大学的油画专业进修,达夫当起了卡车司机,惠美在家里的和服店帮忙,信也从本地的师范专科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小学音乐教师,大家都有着美好的未来。
洋子毕业后回到了小城,信也和惠美已经结婚了,洋子还是爱着信也,洋子怀孕了,洋子和达夫结婚了,洋子生下了我。
“我告诉达夫,我肚子里的是我和信也的孩子,你还会和我结婚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我的手。我问他,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惠美吗?把他们拆开了你就有机会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我的手。。。”
“我和达夫结婚了,其实我并不喜欢他,他又黑又壮又矮,既不风趣也不懂得欣赏艺术,我从小就不喜欢他。。。”
“直子出生了,名字是达夫取的,听上去死板又生硬,小孩子好丑。。。”
“我们搬进了新家,装修我废了很大的心思,因为新闻上说现在的装修材料大多都会散发有毒气体,对小孩子的身体有害。。。”
“直子会说话了,她叫了我妈妈。。。”
“直子会走路了。。。”
“达夫的工作好忙,为什么不能一直在家陪着我和直子。。。”
“医生说达夫生了很严重的病,他让我不要告诉达夫,我好害怕,我应该怎么办。。。”
“我今天去了教堂,祈祷上帝能让达夫好起来。。。”
“达夫回家了。。。”
日记就断在了那一天,后面是发黄的空白页。
我合上日记,在院子里的铁盆里烧起了柴火,把这些日记本都烧作灰烬。
这就是命运,没有任何一场分别是没有意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翻开手机盖,看着还没来得及点开的这段时间里和也哥哥发给我的邮件,然后又合上了手机盖。
我们的关系原比我想象的要更加亲密,我们的距离也比我想象的要更加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