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回到东京后的第一天晚上,我出乎意料地睡得很好,躺在略微有些潮湿的柔软的被褥里,疲倦几乎瞬间就将我淹没,我沉沉地睡去,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了。
莲的公寓也在目黑区,和真希发给我的地址很接近。我坐了一个小时的电车,然后再步行半小时就到了莲的公寓,前台的物业人员已经和我相熟,我们互相点头示意,他微笑着打招呼:“直子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压低了头上的帽子,侧头躲避着透明的大门外茂密的人造植被,急匆匆走进了电梯。
1998年的秋天,在冬天到来之际,我入职了一个过气艺人开办的名不经传的小公司,社长的名字是成田充,洋子曾经迷恋过的艺人,家里有他的几乎每一张专辑,我也几乎看过他出演的每部肥皂剧。
“是吗?”他很惊讶地挑高了双眉,随即就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有人能记得我呢。”
我看着他眼角扯起的几条鱼尾纹,出神地想着,曾经电视里英俊的男艺人居然也会衰老成这副模样呀,但不得不说,社长本人在这个年纪的男性中还是十分具有魅力的。
“需要我的签名吗?”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他的专辑,潇洒地写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了我,“请替我向小野洋子女士问好。”
就这样,他没有过问我的学历,以及我的工作经历,随意地就和我签下了合同,我正式成为了Cookie Music的员工,社长说公司刚和一个十分有潜力的乐队签约了,但之前公司只签过模特的经纪约,在音乐这块并无太多涉猎,因此急需人手,虽说我并没有相关从业经验,不过只是当个生活助理应该没什么问题,恰好乐队的主唱也是一个女性。
由于感念社长的知遇之恩,我就没有过问低得有些过分的薪资,这是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
在国中的时候,有过一两个男生曾经试图对我表达过好感,比如抽屉里突然多出来的三明治和牛奶,在回家的路上停下自行车和我一起回家,值日的时候拿出两张电影票问我要不要去一起去。。。诸如此类的让人困惑的行为,我只能感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爱意,试图伸手抓住的时候,他们已经轻易地和别人走在了一起,他们的好朋友,还有其他的女生,“抱歉,直子,原来你竟然喜欢我吗?你来得太迟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那样浅薄的爱情了”,他们说说笑笑,
然后和我擦肩而过。
我在校门口旁边等着和也哥哥一起回家,他有社团活动,回家的时间很晚,他从学校出来,和社团的同学告别时天已经黑了。“再见,和也”,和他挥手告别的是一个笑容相当明媚的女生,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据说,人相隔三岁就已经很难互相理解了,我与和也哥哥之间只差了两岁,但还是常常无话可说,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归家的路上。
“和也哥哥,我美吗?”我鼓起勇气问他,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忽然间问这种问题?”
“仅仅是因为想知道而已”,我低下头看向自己的皮鞋顶端。
“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特别的美丽,也没有特别的丑陋”,和也哥哥说道,就像一首我听不懂的俳句,题目叫做平平无奇,我鼻尖一酸眼泪就要流下来,但只是低着头,一直跟在和也哥哥的身后走。
走到和也哥哥家中的时候,惠美阿姨早就已经做好了饭,我吃完帮着收拾了碗筷,然后就回到了不远处仅仅相隔了一百米不到的自己的家中,打开门,按下客厅里灯的开关,一如既往的冷清,洋子在一个月前,再一次不告而别,什么也没有留下,在和也的爸爸车祸去世后,她就常常这样忽然离开,有的时候孤身一人,有的时候和别的男人。
说不上来我是更喜欢她在这里,还是更希望她离开,我常常思考,为什么人一出生许多事情就已确定,为什么我不能是惠美阿姨的孩子呢?为什么我是洋子的孩子呢?
洋子抽烟酗酒,会带着一身酒气在深夜和别的男人一起回家,有的时候,他们会同居短暂的一阵,就在洋子的家中。
我的爸爸是小野达夫,一个毫无情趣的,听上去就憨厚老实的名字,可能事实上也是如此,不过我并没有留下太多关于他的印象,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据惠美阿姨说,达夫从小在他们几个之中就已经显得格外稳重,在放弃了升学后,成为了一名可靠的货车司机,凭借勤劳的双手成家立业。
我是在惠美阿姨家的相册里第一次见到了爸爸的模样,他们四个都还是青涩的样子,穿着国中的制服,手里比着耶,惠美阿姨和洋子站在前面,手牵着手微笑着,达夫比和也爸爸矮一点,肩膀上搭着和也的爸爸的手,有些腼腆地局促地微笑着。达夫站在了惠美阿姨的后面,洋子站在和也爸爸的前面。
我曾以为和也爸爸是我的爸爸,他忽然在某个时间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但在我国小二年级的时候,他们分开了,和也爸爸回到了他原本的家中,洋子在经过了短暂的安稳后,又开始恢复了之前那种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我被和也爸爸带回了他自己的家中,见到了惠美阿姨,还有和也哥哥。
那时我才知道,经常在街上看见的邻居本应该早就认识的,我本应该和和也哥哥更早地成为朋友,我是这么想的。
科学课的老师说世界上一共有46亿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生活。每个家庭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洋子和我也是,惠美阿姨他们也是。
我用钥匙打开莲租住的公寓的门,打开电视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莲给我发邮件说他已经坐上了回东京的飞机,然后我就拿着袋子出门去不远处的超市进行采购,做了几道菜,等着莲回家。
微黄的夕阳把光洒在落地窗外的河流波纹上,反射出的细小的光芒随着河流的呼吸上下颤动着,晃花了我的眼。
茶几上随意地摆放着空了一半的烟盒,SEVEN STAR 莲常抽的牌子,我取出一根放在鼻下细细地嗅,和点燃时呛人的烟味不同,有一种浅淡的植物的清香。
和也身上的烟味儿,是苦涩的潮湿的雨季的味道,他的烟盒总是皱皱巴巴地揣在兜里,几乎从不出现在我面前。
我把头凑过去,试图叼走他嘴里的烟,但他只是侧过头,把烟拿走在地板上摁熄,他说抽烟不好,而且未成年不应该抽烟。
我躺在他薄薄的胸膛上,被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振动着,我问他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天知道,和也说。
和也也没有成年,他是天才,十七岁就已经考上了东大,我一直不理解,未满二十岁的我们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但我们已经可以结婚了,爱是成瘾品,比烟酒更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结婚吧,我对和也说。
要父母的同意,很麻烦的,和也侧着头用一只手回复着不知是谁的消息。
和也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也不想见到洋子,于是直到和也消失我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如果和也成为了医生,我就想成为医生的妻子,我们会在东京买一栋体面的房子,生两个体面的孩子,和也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医生,我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医生的太太,我一厢情愿地如此想着,完全忽视了此时和也内心真正的想法,以至于渐行渐远。
如果和也早点告诉我他想成为职业音乐人,那我会成为音乐人的妻子,我们会在东京买一栋体面的房子,不,不体面也无所谓,至少我爱他,我们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十二平米的狭小的房子里,我会继续在中餐馆打工,和也可以继续敲打着他的电子琴,如果可以,我还可以存钱去买回他曾经的小提琴。
我可以照顾他,就像惠美阿姨曾经照顾我那样。
和也离开的时候,是一个平常的午后,他说,直子,我要离开了。
去哪儿,我问他。
不知道,他说。
能带着我一起吗,我问他。
抱歉,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举了举手中提着的行李,这次就让我一个人走吧。
我就这样看着他离去。
世界上有46亿人,其中的绝大多数我们都不会遇见,而遇见的人,离开的方式各不相同,最后,在这46亿人里,终究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在垃圾桶里捡起了和也扔掉的烟盒,里面还剩下了最后一支烟,我捡起来,点燃,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抽烟,点燃后并没有和也身上的味道。
没过几天,房东告诉我租约到期了,我也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