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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下卷 当归引·劫 第一章:药香暖日,暗涌初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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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六年,深秋的上海,天光收得早。下午四点刚过,西沉的太阳便斜斜地将一片熔金般的色泽泼洒在“守正药社”临街的雕花木格窗上。光柱穿透微尘浮动的空气,落在靠墙摆放的巨大乌木药柜上,柜身沉凝厚重,无数细密的小抽屉排列得如同沉默的士兵,每一个铜制拉环都闪着温润的旧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心安的馥郁气息——那是晒干的甘草的微甜,是熟地醇厚的药香,是当归独特的辛烈,是薄荷的清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艾草燃烧过的余烬味道,它们交织缠绕,沉淀了百年药堂的底蕴,也仿佛为这动荡岁月隔绝出一方宁静的港湾。
药柜上方,高悬着一块乌木匾额,四个遒劲有力的颜体大字——“守正存心”——在斜阳里显得格外沉静庄重。匾额下方,一张宽阔的紫檀木诊案擦拭得一尘不染。
苏紫苏就站在诊案旁靠里的药柜前。她刚满十四岁,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斜襟短袄,配着深青色的棉布长裙,乌黑的发辫垂在身后,发梢系着一根朴素的青色头绳。她身形纤细,眉眼清丽,此刻正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戥子(一种小秤)。面前摊开几张粗糙的黄纸,旁边是一小堆散发着浓郁辛香气味的当归切片。
她左手稳稳地托着小小的紫檀木戥杆,右手用骨制的戥子拨动着秤盘里的砝码——几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铜星子。每一次拨动都极其轻微,屏息凝神,鸦翅般的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秤盘里当归片的重量,关乎一剂“当归补血汤”的最终效力,关乎一个产后虚弱妇人的身体根基能否被重新扶正。这毫厘间的分量,在她心里重逾千钧。
“三钱六分……” 她口中低低念着,指尖最后拨动了一下砝码,戥杆终于稳稳地平衡在水平线上。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满意的弧度,小心翼翼地将秤好的当归片倒在黄纸上。
“阿姊!” 一个带着点气喘的声音从通往后堂的侧门传来。两岁的苏辛夷像只小鹿般蹦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纸,“爹找你!” 他跑得太急,小脸涨得通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紫苏抬起头,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答话,另一个带着嗔怪的声音响了起来:“辛夷!跑慢些!摔了又要哭鼻子!” 说话的是姐姐苏青黛。她比紫苏大三岁,穿着相似的素色衣衫,正坐在诊案另一侧的矮几旁,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账本和一摞药方签。她五官更为明艳大气,眉宇间带着一丝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干练,正用一支小楷毛笔蘸了墨,在一张药方签上工整地誊写着什么。“爹在楼上见客呢,莫要吵闹。” 她放下笔,起身走到辛夷面前,接过辛夷递出的纸看了一眼,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跟紫苏说:“爹要《本草图谱》,这书在二楼书房最里头那个樟木箱子上压着呢,我待会儿送上去。”
辛夷完成爹爹的任务,蹦蹦跳跳的跑到紫苏手边:“阿姊,这当归片切的真好,薄得像纸!我能摸摸吗?”
“当心些,莫弄乱了分量。” 紫苏柔声道,将包好的那包当归片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张黄纸准备秤下一味药。辛夷得了允许,伸出小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薄如蝉翼的当归片,又凑到鼻子下用力嗅了嗅,被那浓烈的辛香气冲得皱了皱小鼻子。
药堂中央,靠墙的几张供病人候诊的长椅上,坐着几位等待抓药的街坊邻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看着苏家姐弟的互动,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苏先生和林大夫真是好福气,儿女都这般伶俐懂事。青黛姑娘管账是一把好手,紫苏小姐这手配药的功夫,我看比好些坐堂先生都精细哩!”
“张婆婆过奖了。” 苏青黛闻言,落落大方地一笑,将誊好的药方签递给旁边一个正在分拣药材的小伙计,“阿福,按这个方子抓三剂,给张婆婆包好。”
名叫阿福的小伙计应了一声,麻利地接过方子。
就在这时,药堂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药社的主人苏木走了下来。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挺拔,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深灰色细布长衫,气质儒雅温润,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与洞察。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正是刚才由小伙计引进来的客人。
那男人约莫三十五六岁,身材不高,身形有些单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略显刻板的谦逊笑容。他一下楼,目光便迅速地、不动声色地在药堂内扫视了一圈,掠过那巨大的药柜,掠过“守正存心”的匾额,掠过诊案,最终在苏紫苏和她手边的药材上停留了半瞬,镜片后的眼神里,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光芒一闪而逝。他操着一口发音有些生硬、但语法相当准确的中文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学者式的温和:
“苏先生,今日冒昧打扰,实在失礼。您方才所言,松本深以为然。医者仁心,悬壶济世,秘方良药,本为活人而非牟利之器。此等风骨,令人钦佩之至。” 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此人正是松本一郎,表面身份是东京帝国大学药学部的“研究员”。
苏木脸上带着得体的、略显疏离的微笑,将他送至药堂门口:“松本先生言重了。祖训在前,不敢有违。些许寻常方剂,若先生有需,敝号自当尽力。至于那‘苏合香丸’的配伍之法,乃先辈心血,更是救急保命之方,实在不便外传,还望先生海涵。”
松本一郎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甚至更加温和了几分,连连点头:“理解,完全理解。是在下唐突了。苏先生家学渊源,令人神往。今日能得见‘守正药社’风采,已是幸事。松本改日定当再来叨扰,向苏先生请教些药理常识。” 他再次微微鞠躬,显得极为谦恭有礼。
“随时欢迎探讨。” 苏木拱手还礼,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
松本一郎再次道谢,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了药社大门。他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街道上熙攘的人流中。
就在他转身离去、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门框外的瞬间,药堂里光线略暗的角落,一个正踮着脚尖、努力擦拭着药柜最上层抽屉铜环的小伙计,动作忽然顿住了。黄芩个子矮小,踩在一个矮凳上,手里拿着块半湿的抹布。松本转身时,侧脸恰好有一瞬间完全落入了黄芩低垂的视线里。
那副金丝眼镜后面,一直刻意维持的温和谦逊如同被无形的橡皮瞬间擦去。那双眼眸深处,骤然凝结起一种冰冷坚硬的东西——像深冬河床下的石头,像淬了毒的刀锋,里面翻涌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贪婪和一种被压抑着的、令人心悸的怒意。那眼神凶狠、黏腻,仿佛毒蛇锁定猎物时刹那的凝视,与他方才学者般的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黄芩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板窜上脊背。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抹布,小小的身体僵在矮凳上,几乎忘了呼吸。那眼神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松本的身影已完全融入门外的人潮,街道上电车叮当声、小贩叫卖声、黄包车的铃铛声依旧喧闹。
“黄芩,” 一个温和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思。是苏木走了过来,关切地看着他,“擦这么高小心些,别摔着。累了就歇会儿。”
“啊?哦…掌柜,我、我不累!” 黄芩慌忙回神,用力摇了摇头,小脸上挤出笑容,赶紧又踮起脚去擦那个铜环,只是握着抹布的手心,不知何时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刚才那可怕的眼神,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苏木并未察觉小伙计的异样,他看了一眼门外,目光深邃。松本一郎自月初以来,这已是第三次登门了。前两次借口探讨中医典籍,言辞间对药社历史、对苏家几代名医的事迹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兴趣。今日,他终于按捺不住,直接提出愿出天价,求购“守正药社”几种不传之秘的完整配方,尤其是那味用于中风痰厥、救人性命于顷刻的“苏合香丸”。苏木以祖训不可违、秘方乃活人之术不可轻售为由,再次婉拒。对方虽表现得极有风度,但苏木行医多年,阅人无数,那份隐藏在谦逊外表下的执着,甚至可以说是偏执,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乱世之中,怀璧其罪。他看了一眼药柜上那块沉甸甸的“守正存心”匾额,心中默念:祖宗基业,济世之心,岂容外人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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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社二楼的书房,格局方正,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线装书函和函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张、墨锭和干燥药材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肃穆。夕阳的最后几缕余晖透过西窗的玻璃,在磨得发亮的红木书案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书案一头,苏紫苏正襟危坐,面前摊开一部厚重的《伤寒论》。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泛黄的书页,低声诵读着一段艰涩的古文:“太阳病,脉浮紧,无汗,发热,身疼痛……麻黄汤主之……” 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似乎在努力理解其中深意。
书案的另一侧,坐着江屿白。他比紫苏年长二岁,身姿挺拔如修竹,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月白色长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儒雅,带着江南书香门第浸润出的从容气度。此刻,他正执着一支小楷狼毫,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默写着什么,运笔沉稳流畅,字迹清逸挺拔。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沉静而美好。
听到紫苏低声的诵读和那轻微的叹息,江屿白停下了笔,抬眼看她,眼中含着温和的笑意:“可是卡在‘无汗’与‘脉浮紧’的关联上了?”
紫苏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嗯。张仲景先师字字珠玑,每每读之,总觉得字面之下还有深意,难以尽悟。譬如这‘无汗’之症,何以必配‘脉浮紧’?又何以非麻黄汤不可解?”
江屿白放下笔,将写好的那张纸轻轻推到她面前。紫苏看去,只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麻黄汤证,乃寒邪外束,毛窍闭塞,玄府不通。无汗者,邪闭其表也;脉浮紧者,寒主收引,邪正交争于表也。麻黄发汗峻猛,开腠理,透毛窍,为驱寒邪外出之猛将;桂枝通阳,助其势;杏仁利肺气,降逆平喘;炙甘草调和诸药,缓麻黄之烈。四药相合,开鬼门,洁净府,俾寒邪随汗而出,诸证自解。”
这并非原文,而是江屿白自己的理解,用简洁清晰的语言,将麻黄汤证的病机、主证与方药的配伍精义剖析得丝丝入扣。
紫苏凝神细看,眼中渐渐流露出明悟的神采:“原来如此!‘脉浮紧’正是寒邪束表、正气奋力抗邪于外的明证!无汗则是邪闭的结果。麻黄汤开表逐邪,正是开门逐盗之法!屿白哥,你解得真透彻。”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满是钦佩。
江屿白被她看得有些赧然,耳根微热,轻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纸上谈兵罢了。令祖守正公才是真正深谙此道的大国手。我这点微末见解,在他老人家面前不值一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紫苏手边那本厚重的《伤寒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况且,这书中之理,是救人之术。可如今这世道……” 他望向窗外,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映着这座远东最繁华都市的轮廓,也映着这大厦将倾前的浮华与暗影,“东三省沦陷已逾五载,华北局势岌岌可危。强敌环伺,国事蜩螗,烽烟四起只在旦夕。纵有悬壶济世之心,又能救得几人?医得了病体,可能医得了这破碎的山河?”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沉痛和忧思。书房的空气仿佛也因他这番话而凝重了几分。紫苏脸上的钦佩之色褪去,染上了一层同样沉重的忧虑。她虽长在相对安稳的药堂,但父亲与祖父忧国忧民的叹息,报纸上日益严峻的时局报道,街头巷尾百姓惶恐的议论,无不提醒着她,这药香缭绕的安宁,不过是狂风暴雨前脆弱的浮萍。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祖父常说,医者有其界,亦有其责。病在个人,当施仁术;病在家国,亦需良方。只是这救国的良方……” 她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迷茫与无力感。
“良方……” 江屿白重复着这两个字,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宣纸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仿佛想从那柔软的纤维里攥出某种力量。他望向紫苏,少女清丽的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带着一种让人心折的坚韧与脆弱交织的气质。他想说些什么,窗外楼下传来的几声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看了一眼书房角落那座老式座钟,神色微微一变,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今日……又打扰紫苏妹妹读书了。”
“屿白哥哪里话,每次与你论医谈药,我都获益匪浅。” 紫苏也连忙起身相送。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药堂里灯火已亮,青黛正指挥着伙计阿福将几包捆扎好的药递给最后一位病人。母亲林佩兰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外面罩着白大褂,刚从内堂的诊室出来,正在洗手。她气质温婉娴静,眉眼间与青黛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添岁月沉淀的从容。看到江屿白下来,林佩兰微笑着点头:“屿白这就要走了?不多坐会儿?”
“伯母,” 江屿白恭敬地行礼,“天色已晚,不便再叨扰。家父家母还在等候。”
“好孩子,路上当心。” 林佩兰温和地叮嘱。
苏木也从后堂转了出来,对江屿白道:“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是,苏伯父。” 江屿白再次躬身。
紫苏送他到药社门口。门外已是霓虹初上,车水马龙。一阵深秋的晚风吹过,带着凉意。紫苏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江屿白停下脚步,看着她单薄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他从长衫内袋里取出一物,轻轻放在紫苏手中。
那是一枚小巧的羊脂白玉扣。玉质温润细腻,毫无瑕疵,只在边缘处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磕碰痕迹。它造型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在门口透出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内敛、却无比纯净的光泽。
“这是……” 紫苏有些错愕地看着掌心的玉扣,触手生温。
“家传的小物件,据说有些年头了。” 江屿白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却坦然地迎上紫苏询问的眼眸,“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见你常翻动那些厚重的古籍,书页锋利,留它在身边,或许……或许能当个镇纸用,免得割伤了手。”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耳根那抹红晕在灯光下愈发明显。
这个理由实在笨拙得可爱。紫苏看着掌心里那枚温润无瑕的玉扣,又看看眼前少年强作镇定却难掩局促的样子,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暖流,方才关于家国时局的沉重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她小心地合拢手指,感受着玉扣温润的触感,脸上绽开一抹清浅却动人的笑意,如同月下初绽的玉簪花。
“谢谢屿白哥,我……很喜欢。”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
江屿白见她收下,眼中瞬间亮起光彩,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唇角的笑意也真切起来:“你喜欢就好。快进去吧,外面风凉。”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暖意刻入心底,然后转身,快步融入了灯火阑珊的街头人流。
紫苏站在门口,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低头,再次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玉扣安静地躺在那里,温润的光泽仿佛带着他的温度。晚风拂过,带着远处黄浦江特有的水汽和城市喧嚣的余音,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将玉扣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暖意,转身回到了药香弥漫、灯火温暖的“守正药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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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霞飞路深处一栋闹中取静的花园洋房内,灯火通明。餐厅里,长长的红木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燃着明晃晃的蜡烛,映照着精致的骨瓷餐具和水晶杯盏。菜肴丰盛,却几乎无人动筷,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江屿白坐在下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盖着眸中翻腾的激烈情绪。
“啪!”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死寂。一只精美的青花瓷汤匙被狠狠地掼在桌面上,瞬间碎裂成几片,滚烫的汤汁溅开,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开一片难看的污渍。
主位上,江屿白的父亲江文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指着江屿白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穿着深色绸缎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带着旧式文人的儒雅,此刻却被滔天的怒火烧得荡然无存。
“留学?!去东洋?!你再说一遍!” 江文渊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我江家诗礼传家,耕读传世!你祖父是前清翰林,你大伯是北大教授!我让你进圣约翰大学念书,是望你承继家学,研习经史子集,将来或教书育人,或著书立说,光耀门楣!你倒好!放着好好的国文历史不精研,偏偏去弄那些奇技淫巧的算学、格致(物理)!如今竟还敢异想天开,要去那倭寇之地学什么……什么‘化学’?!”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作响:“国将不国!倭寇狼子野心,占我东北,窥我华北,屠我同胞!你身为江家子孙,不思发奋图强,以文载道,唤醒国人,反而要去仇雠之地求学?!你这是认贼作父!是数典忘祖!是要把我江家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 吼到最后,他已是声嘶力竭,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弯下腰,脸色涨得通红。
坐在江文渊旁边的江母沈清蕙,早已泪流满面。她穿着素雅的深紫色旗袍,气质温婉,此刻脸色苍白如纸,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手中的丝帕。她看着暴怒的丈夫,又看看倔强沉默的儿子,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她伸出手,想拉住丈夫的衣袖劝慰,却被江文渊一把甩开。
江屿白猛地抬起头。烛光下,他的脸色同样苍白,但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灼灼逼人。他看着父亲,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
“父亲!国将不国,家何以为家?!您教导儿子读圣贤书,明是非,知荣辱!如今强敌压境,山河破碎,四万万同胞水深火热!圣贤书里的道理,能挡得住倭寇的飞机大炮吗?能造得出我们自己的枪炮舰船吗?”
他的目光扫过父亲愤怒扭曲的脸,扫过母亲泪眼婆娑的哀伤,最终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暗,看到那风雨飘摇的神州大地。
“东三省沦陷,是奇耻大辱!华北危急,是燃眉之急!儿子日夜忧思,寝食难安!读再多的书,写再多的文章,若不能化为救国图存的利器,不过是纸上谈兵,空谈误国!”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热血和孤勇,“化学!物理!工程!这些在您眼中是‘奇技淫巧’,可正是这些‘奇技淫巧’,让东洋人有了坚船利炮!让西洋人有了飞机坦克!它们才是这弱肉强食的乱世里,保家卫国的真正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雪中不肯折腰的青松,目光重新迎上父亲几乎要喷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儿子心意已决!赴日求学,非为个人前程!只为习得强国之技,他日归来,以我所学报效家国!纵使前路荆棘密布,九死一生,此志不改!此心不渝!请父亲成全!”
“你……你……孽障!逆子!” 江文渊被儿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江屿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崭新的、印着东京帝国大学徽记的录取通知书,看也不看,双手用力,“嗤啦——嗤啦——!” 几下,将其撕得粉碎!雪白的纸片如同破碎的蝴蝶,纷纷扬扬,洒落在精致的菜肴和昂贵的桌布上。
“滚!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我江文渊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巨大的愤怒和失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身后的大儿子江南星和二儿子江文元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清蕙急忙上前,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文渊!文渊你别这样!孩子他……他只是一时糊涂啊!屿白!快给你爹认错!快认错啊!” 她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哀求和无助。
江屿白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看着父亲暴怒而绝望的脸,看着母亲心碎哀求的泪眼,看着两个哥哥既担心又赞赏的眼神。他脸色惨白如纸,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没有跪下,也没有认错。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痛不欲生的父母,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痛苦、愧疚、决绝、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悲凉,再用拜托的眼神看了一眼两个哥哥。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挺直了那似乎要承受千钧重压的脊背,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出了这间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餐厅,走出了这个曾经温暖、此刻却让他窒息的家门。
沉重的雕花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门内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父亲粗重的喘息。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得他单薄的长衫猎猎作响。他站在空旷的花园里,仰头望着墨蓝色的、没有一颗星辰的天幕,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了所有的倔强和隐忍,沿着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夜色将他孤独的身影吞没,如同吞噬一颗投入汹涌大海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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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将虹口区一片低矮杂乱的日侨聚居区笼罩其中。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清酒的酸馊气以及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刺鼻鱼腥味。昏黄的路灯被厚厚的灰尘蒙蔽,光线暗淡,只能勉强勾勒出歪斜的木板门和墙上斑驳的涂鸦轮廓。
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木门后,是一个不足十叠(约16平方米)的逼仄房间。榻榻米磨损严重,边缘露出了草席的毛茬。墙壁上糊着泛黄的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木板。房间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矮几,一个破旧的壁橱。唯一的亮色是矮几上一个插着几枝枯败菊花的粗陶瓶,在昏暗中更显萧瑟。
松本一郎背对着门,跪坐在矮几前。他身上那件体面的西装早已脱下,随意地丢在角落的榻榻米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和服单衣。金丝边眼镜被摘下,放在矮几上。没有了镜片的遮挡,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闪烁着一种与白天在“守正药社”截然不同的光芒——冰冷、阴鸷、像深潭里潜伏的毒蛇,充满了贪婪、焦躁和一种被压抑的、近乎疯狂的执念。
矮几上摊开着一张发黄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报纸剪报。上面的日文标题依稀可辨:《满洲国新秩序下之医药资源调查》。配图是一间堆满药材的仓库,角落里一个模糊的药柜上,似乎隐约能看见“守正”二字的轮廓。剪报旁边,放着一小块深褐色的、质地奇特的干枯树皮,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辛烈气息——正是当归的切片。
松本一郎的手指,枯瘦而骨节分明,此刻正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块当归切片。他的动作时而轻柔,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时而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干枯的树皮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几个词,如同中了魔咒:
“苏合香丸……秘术……毒经……当归……守正……”
他猛地抓起矮几上的小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的清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眼前又浮现出下午在“守正药社”的情景:苏木那看似温和实则油盐不进的笑容;那巨大药柜里无数神秘的抽屉;那少女(苏紫苏)低头配药时沉静的侧脸和她手中薄如蝉翼的当归片;还有那块高高悬挂、仿佛带着无尽嘲讽的“守正存心”匾额!
“八嘎!” 他低吼一声,将酒壶重重顿在矮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匾额上的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里、心里!守正?存心?虚伪!愚蠢!那些珍贵的秘方,那些神奇的毒术,埋藏在那腐朽的国度、那些守旧的蠢人手里,简直是明珠暗投!是对帝国圣战资源的巨大浪费!是对力量的亵渎!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酒意和愤怒而有些踉跄。他走到房间角落里一个破旧的壁橱前,粗暴地拉开柜门。里面没有几件像样的衣物,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被珍重地放在最深处。
松本一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昏黄的灯光下,露出的是一把带鞘的日本陆军制式军刀。刀鞘是深黑色的,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透着一股冰冷的、纯粹的杀伐之气。刀柄缠绕着深色的丝带,已经被汗水浸染得有些发黑。
他抽出军刀。狭长、微弯的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幽冷的寒芒,刃口锋利无比,仿佛能轻易切开空气。刀身上靠近刀镡(护手)的地方,刻着两个细小的汉字——“忠魂”。这是他在满洲服役时,因“特殊功勋”而获得的佩刀,也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身份象征——一个披着学者外衣的帝国军人,一个为帝国攫取一切所需资源的掠夺者。
松本一郎双手紧握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体内翻腾的戾气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对着空气,猛地做了一个凶狠的下劈动作!刀锋划破凝滞的空气,发出短促而凌厉的呼啸!
“守正……存心……” 他狞笑着,用生硬的中文重复着匾额上的字,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愚蠢的□□人……守着你们的‘正’和‘心’下地狱去吧!那些秘方……那些力量……必须属于帝国!属于大和民族!” 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贪婪、暴虐、对力量的绝对渴望扭曲了他的面容,白日里那副谦逊学者的面具彻底粉碎,露出了狰狞的兽骨。
他再次举起军刀,对着虚空,想象着劈开药社的大门,劈碎那块碍眼的匾额,劈开苏木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刀光在狭小的陋室里疯狂地闪动,映着他如同恶鬼般扭曲变形的脸孔。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清酒的味道、当归的辛烈气息,以及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铁与血的冰冷杀意。
这个被贪婪和执念吞噬的灵魂,在异国他乡的陋室暗夜里,对着无形的敌人,挥舞着象征暴力的军刀,发出无声的咆哮。那冰冷的刀光,仿佛预示着倾泻在这片土地上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