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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故友重逢 资本魅影 ...

  •   上卷 当归引·归 第二章 故友重逢·资本魅影

      江家的宅邸坐落在城市西隅一片闹中取静的梧桐林荫深处。车驶入大门,喧嚣便被隔绝在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融合了传统中式气韵与现代舒适感的庭院建筑。黛瓦粉墙,飞檐翘角,门前一对石狮子历经风雨,沉静威严。院中几株高大的玉兰树花期已过,浓密的绿叶在初夏的阳光下筛下斑驳光影。墙角一丛翠竹随风轻响,更添几分清幽雅致。

      苏菘蓝随家人下车,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庭院角落一小片精心打理的药圃吸引。那里栽种着常见的薄荷、紫苏、艾草,甚至还有几株长势喜人的当归,叶片在微风中舒展,散发着熟悉的辛香。这细微的布置,让她对这座宅邸的主人——江启源老先生,更添几分亲近感。

      “江老哥,叨扰了!”苏守仁身着素色唐装,精神矍铄,朗声笑道,率先迎向早已在廊下等候的江启源。

      江启源年近八旬,须发皆白,但腰杆挺直,一身深色绸衫衬得他儒雅清癯。他脸上带着真挚的笑意,快步走下台阶:“守仁老弟!说这话就见外了!快请进,请进!静姝妹子,明哲,婉仪,还有我们的小菘蓝,都别客气,就当回自己家!”他的声音温和有力,目光扫过苏家人,尤其在看到苏菘蓝时,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

      众人寒暄着步入正厅。厅堂宽敞明亮,陈设古朴典雅。巨大的红木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瓷器、玉器、青铜器,更多是成排成列的线装古籍和木函装订的医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香与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江京墨的父母——江士梅和李蕴婷,以及他的两位叔叔江士枫、江士杉,也已在此等候。江士梅气质沉稳,带着成功商人的干练;李蕴婷温婉娴静,眉宇间带着对儿子深切的关怀。江士枫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眉宇间透着沉稳与威仪,显然久居高位;江士杉则笑容可掬,穿着考究的休闲西装,显得精明圆滑。他们热情地与苏家人一一见礼,气氛融洽而温馨。

      苏菘蓝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独自站在窗边、仿佛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的身影。

      江京墨今天穿着一件质料极好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庭院里的那几株当归,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清晰而疏离。阳光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似乎刻意将自己置身于交谈圈之外,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靠近的清冷气场。只有那略显单薄的肩背和过于苍白的脸色,透露出他身体并不强健的信息。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江京墨缓缓转过头来。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隔着厅堂里走动的人影,准确地捕捉到了苏菘蓝。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在目光相接的瞬间,苏菘蓝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博览会那日撞入他怀中时的心悸和混乱的碎片记忆,不合时宜地再次浮现。

      她定了定神,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江京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她过于明亮生动的笑容上停顿了一下,随即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又转开了视线,恢复了那副遗世独立的模样。

      “京墨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就弱些,性子也静,守仁老弟、弟妹你们别见怪。”江启源注意到苏菘蓝的目光,笑着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哪里哪里,京墨气质清贵,沉静内敛,一看就是有底蕴的孩子。”何静姝温和地笑道,目光慈爱地看向江京墨。苏守仁也捋须点头表示理解。

      话题很快围绕着中医展开。苏守仁与江启源两位老人坐在主位,谈起古籍收藏、医理探讨,兴致盎然,妙语连珠。苏明哲、林婉仪与江士梅李蕴婷也聊着当下中医药发展的现状与困境,江士枫和江士杉偶尔插言,谈及政策与商业环境。厅堂里一时充满了学术与家常交织的热烈气氛。

      苏菘蓝坐在母亲林婉仪身边,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听着爷爷和江爷爷引经据典,谈论《伤寒论》中某个条文的精妙,或是对某味药材炮制火候的独到见解,她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忍不住也想加入讨论。她谈到最近临床遇到的一个疑难病例,如何运用古方加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言语间充满了对中医的热爱和自信,神采飞扬。

      “…………关键就在于‘升降相因’,不能只盯着表证清热,更要顾护中焦脾胃的升降气机。我用了小柴胡汤合升降散的思路,稍作化裁,果然三剂下去,热退身和,胃口也开了!”她语速略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手势不自觉地比划着,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感染力。窗边的江京墨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他看着她眉飞色舞地讲述,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鲜活的生命力,如同冬日暖阳,带着不容忽视的热度,穿透了他周身的清冷屏障。

      他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绪。只是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谈论中医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自信,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吸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最沉寂的角落,被这光芒轻轻触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气流拂过,或许是窗缝透进来的风带着凉意,江京墨突然侧过脸,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地低咳了几声。那咳嗽声并不剧烈,却带着一种深入肺腑的闷响,瞬间破坏了他清冷疏离的表象,透出几分令人揪心的脆弱。他咳得肩背微颤,苍白的脸颊也因这阵咳嗽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李蕴婷立刻关切地看过来,眼中满是忧色。

      苏菘蓝的讲述戛然而止。几乎是出于医者的本能,她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江京墨身上,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仔细分辨着那咳嗽的声音和频率,又快速扫过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微红的面色。

      “江先生,”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清亮地响起,让整个厅堂的交谈都顿了一瞬,“你这咳嗽……听起来痰并不算多,但声音偏深,是不是常有胸闷的感觉?尤其夜间或晨起时?而且,是不是遇冷风或闻到刺激气味就容易诱发?”

      她的问题直接而专业,目光坦率地直视着江京墨。

      江京墨的咳嗽渐渐平息,他放下手,抬眸看向苏菘蓝。被如此直白地点破身体的不适,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但更多的是惊讶。她仅仅凭几声咳嗽和自己的气色,就几乎点中了他心肺旧疾的要害。这份敏锐的洞察力,远超寻常医者。他微微颔首,声音因咳嗽而略带沙哑:“……是。”

      “心肺之气不足,卫外不固,易感风寒,邪气容易郁闭于肺。”苏菘蓝的语速恢复了平日的条理,带着笃定,“光止咳不行,要益气固表,宣肺化痰。玉屏风散打底,加杏仁、桔梗、前胡这些宣降肺气的药会比较好,如果痰粘难咯,再加点瓜蒌皮、浙贝母……”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一个现成的方子就在脑中。

      “菘蓝!”林婉仪轻声提醒了一句,带着歉意看向江家人,“这孩子,一说到专业就忘了场合,京墨的身体自然有专业的医生调理。”

      “无妨无妨。”江启源笑着摆摆手,眼中带着赞赏,“菘蓝丫头小小年纪,望闻问切的基本功如此扎实,难得难得!说的也很有道理。京墨这身子,确实是老毛病了,西医说是支气管方面的慢性问题,也总不见大好。”他看向江京墨,“京墨啊,改天让菘蓝丫头给你好好看看,说不定咱们老祖宗的法子更对路。”

      江京墨的目光在苏菘蓝坦荡关切的脸庞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邃难辨,最终也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有劳苏小姐费心。”语气依旧是疏离的,但那丝窘迫似乎消散了些,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淀下去,留下更幽邃的平静。

      这个小插曲让气氛更加融洽。李蕴婷看着苏菘蓝的目光也越发柔和喜爱。苏菘蓝在母亲提醒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脸颊更红了些,那鲜活灵动的模样,让厅堂里严肃的学术氛围都染上了一层暖意。

      午宴设在雅致的偏厅。菜肴精致可口,其中几道明显加入了药膳元素,清淡温补。席间,江士枫和江士杉也展现了各自的魅力与能力。江士枫言谈间透露出的格局和对政策风向的把握,让苏明哲频频点头。江士杉则妙语连珠,活跃气氛,商界轶事信手拈来,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苏菘蓝坐在江京墨斜对面。她注意到他吃得很少,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似乎胃口不佳。当一道清炖的虫草花鸡汤转到他面前时,他几乎没有动勺。苏菘蓝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提醒道:“江先生,这汤温补肺肾,加了虫草花和淮山,炖了很久,味道清甜,油也撇得很干净,对肺气有好处,可以试试。”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纯粹的医者建议。

      江京墨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冷。他沉默地舀了小半碗汤,动作斯文地喝了几口。整个过程一言不发,但苏菘蓝却莫名地觉得,他那拒人千里的气场,似乎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

      午后,苏守仁与江启源兴致不减,移步书房继续品茗论道。其他人或在庭院散步,或在茶室闲聊。苏菘蓝惦记着药材的事,找了个借口,溜达到前院,准备给林远志打电话。

      刚走到廊下,就看到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了进来,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哎哟!姐!你在这儿呢!急死我了!”来人正是林远志。他穿着件印着夸张卡通图案的T恤,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额头上挂着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愤怒。

      “远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苏菘蓝惊讶道,心头立刻升起不好的预感。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看这个!”林远志顾不上寒暄,直接把文件袋塞到苏菘蓝手里,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我托了好几个在药材市场混的哥们儿,又跑了一趟药检所的朋友!查清楚了!就是东和!绝对是他们干的!”

      苏菘蓝的心猛地一沉,迅速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叠资料:药材收购合同复印件(收购方是几个陌生的皮包公司,但资金流向追踪的线索指向东和关联账户)、不同产区药材价格异常波动的图表分析、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成麻袋的三七、当归堆积在某个昏暗仓库里,麻袋上印着模糊的外文标识,其中一张特写,清晰地显示出当归片颜色发暗,质地松散,甚至有可疑的霉点!

      “你看这张!”林远志指着那张霉变当归的照片,气得声音发颤,“这是从一个被他们挤垮的小供应商那里流出来的!他们一边用高价垄断道地药材囤积居奇,一边又通过控制的渠道,把一些以次充好、甚至可能是陈年劣货的药材悄悄流入市场!压低价格,扰乱秩序,打击竞争对手!现在市面上稍微好点的三七和当归都贵得离谱,医馆都快用不起了!可同时呢?又有不少便宜得离谱的劣质货在流通!这不是要把整个市场搞垮是什么?!”

      苏菘蓝的手指捏紧了那张劣质当归的照片,指节泛白。照片上那发暗霉变的药材,仿佛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想起早上在社区医院坐诊时遇到的那个老病人。

      “苏医生啊,我这咳嗽老不好,之前在你这里开的方子挺管用的,可最近抓的药,熬出来味道都不太对,效果也差了好多……”老人咳得满脸通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困惑。苏菘蓝当时检查了他带来的药渣,里面的当归片颜色晦暗,气味寡淡,明显是劣质品。她只能一边给老人重新配药,一边心里憋着火。如今,这火被林远志带来的铁证彻底点燃了!

      垄断源头,哄抬价格;倾销劣货,扰乱市场;打击同业,浑水摸鱼!松本健太郎!好狠毒的手段!好精密的布局!这根本不是在博览会台上高喊的什么“合作共赢”,这是赤裸裸的、意在摧毁中医药根基的资本掠夺战!

      “这群混蛋!”苏菘蓝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燃起愤怒的火苗。她仿佛看到无数像早上那位老人一样的普通患者,因为吃不起好药、或者买到劣药耽误病情;看到无数像爷爷一样坚守本心的中医师,因为药材问题束手束脚;看到无数像王总那样的小药企,在资本的碾压下苦苦挣扎,最终可能沦为东和的猎物!

      “姐,现在怎么办?”林远志急切地问,“这事光靠我们小打小闹可不行了!得让爷爷、姑父他们知道!得想办法!”

      苏菘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她迅速整理好文件,眼神变得锐利:“走,进去说!正好大家都在!”

      她拉着林远志转身,准备回厅堂。刚一转身,却看见江京墨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他们。他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目光落在苏菘蓝手中那份厚厚的文件袋和她因愤怒而紧绷的侧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沉淀,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江先生……”苏菘蓝愣了一下。

      江京墨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林远志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的视线转向苏菘蓝手中的文件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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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顶级商务会所“云顶轩”内,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优雅从容。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天际线。包厢内,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空气中飘荡着顶级咖啡豆的醇香和雪茄的淡淡气息。

      林思齐一身剪裁合体的香槟色套装,妆容精致,气质干练而自信。她端坐在舒适的丝绒沙发上,对面坐着的是东和药业大中华区的首席商务代表,渡边弘一。渡边四十岁上下,同样西装革履,戴着无框眼镜,举止得体,笑容谦和,一口流利的中文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是松本健太郎最得力的副手之一。

      “林小姐,非常高兴您能拨冗前来。”渡边弘一微微欠身,笑容无懈可击,“松本副总裁对您在国际生物医药领域的成就,以及您对现代化企业管理的前瞻性理念,一直非常钦佩。”

      “渡边先生客气了。”林思齐优雅地端起骨瓷咖啡杯,浅浅抿了一口,姿态从容,“东和药业作为国际知名的汉方药巨头,在研发和全球化方面的经验,也一直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她特意用了“汉方药”这个称谓,语气自然。

      渡边弘一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笑容更加真诚:“林小姐果然快人快语。这正是我们寻求与您,以及您背后所代表的资源和视野,进行深度合作的原因。”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充满感染力:“东和拥有全球顶级的研发中心,最先进的分子生物学技术平台,以及覆盖全球主要市场的成熟销售网络。我们迫切地希望,能将这份力量,与贵国博大精深的中医药宝库相结合。”他挥了挥手,仿佛在描绘一幅宏伟蓝图。

      “您看,”渡边弘一打开随身携带的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展现出精美的PPT,“这是我们对未来合作模式的初步构想。我们可以共同投资,在中国建立国际一流的‘汉方药现代化研究中心’和符合GMP标准的示范性生产基地。东和提供核心技术和国际渠道,中方提供宝贵的经典名方资源、道地药材基地和本土市场优势。”

      PPT上闪过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图表和数据:预测的市场份额增长、研发投入的回报率、全球销售网络的拓展图……“我们将采用最严格的国际标准,对经典方剂进行科学化的药理药效研究、有效成分的标准化提取、以及安全性和稳定性的全面评估。最终,以符合国际规范、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高品质‘汉方制剂’,推向全球市场!”

      渡边的声音充满了激情和诱惑:“林小姐,想想看!这将彻底改变传统中药‘黑大粗’、‘说不清道不明’的刻板印象!让世界真正认识到它的价值!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是将传统智慧,用现代科学语言重新诠释,赋予其新的生命力!是真正的双赢!”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思齐:“而您,林小姐,凭借您的国际视野、专业背景和商业智慧,将是推动这项伟大事业最理想的桥梁和领导者之一!东和,期待与您共创辉煌!”

      林思齐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不得不说,渡边描绘的蓝图极具吸引力。现代化、科学化、标准化、国际化……这些都是她一直认同的发展方向。东和展现出的雄厚实力和“诚意”,也的确是目前国内很多企业甚至研究机构难以企及的。如果合作成功,不仅能带来巨大的商业价值,更能加速推动中医药的现代化进程,打破国际市场的壁垒。

      然而,一丝疑虑如同水底的气泡,悄然浮上心头。她想起表妹苏菘蓝对“汉方”二字的激烈排斥,想起姑父苏明哲偶尔提及某些国际药企借“合作”之名行掠夺之实的案例。渡边口中反复强调的“汉方药”、“国际标准”、“知识产权”……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隐隐透出一种将中医药“收编”和“定义”的意味。

      “渡边先生的构想,确实令人振奋。”林思齐放下咖啡杯,脸上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起来,“不过,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在合作中,关于经典名方的知识产权归属,尤其是后续基于这些名方开发的新药权益,贵方的具体方案是?”

      渡边弘一笑容不变,推了推眼镜:“关于这一点,林小姐请放心。东和一向尊重合作伙伴的知识产权。具体的权益分配比例和共享机制,我们可以在后续的正式谈判中,依据双方投入的资源价值,进行最专业、最公平的磋商。我们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平衡点。”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尊重”,又将核心问题巧妙地推向了未来的谈判桌,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林思齐看着渡边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巨大的诱惑和前景,又让她难以断然拒绝。她需要时间,需要更专业的评估。

      “我明白了。”林思齐点了点头,笑容依旧得体,“非常感谢渡边先生的详细介绍和东和的诚意。这份合作计划涉及重大,我需要时间仔细研究,并与家人及团队深入探讨。”

      “当然!完全理解!”渡边弘一立刻表示赞同,笑容满面地递上更详尽的合作意向书,“期待您的好消息。松本副总裁也特意嘱咐我,转达他对您的敬意和期待。”

      ---

      午后阳光斜斜地洒进苏守仁的书房。窗外竹影婆娑,室内静谧安详。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摊开放着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磨损的线装手札。墨迹古朴遒劲,记录着苏家历代行医的心得、秘方以及一些家族旧事。

      苏守仁坐在书桌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眉头紧锁,手指缓缓抚过其中一页。那一页记载的并非药方,而是一段沉重的往事:“……民国二十七年,戊寅,沪上剧变。长兄守正长子……罹难……唯侄孙女紫苏携幼弟辛夷,幸得义士庇护,千里投奔……然东洋贼寇觊觎我苏家秘术之心不死……悲乎!痛乎!”

      字字泣血,力透纸背。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当年血与火的惨烈。苏守仁深深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疲惫和忧虑清晰地刻在脸上。苏守正是他的长兄——长房长子,他是五房幺儿。长兄苏守正遇害时,他才牙牙学语。手札是他三堂兄苏守和所书,辗转到六堂兄苏守义,再到十一堂兄苏守中,最后到了自已的手中。

      “又在看这些旧事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秦伯安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刚沏好的清茶,缓步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苏守仁手边的族谱手札,目光了然。

      “秦老哥,你来了。”苏守仁招呼他坐下,苦笑着摇摇头,“不看不行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博览会上的事,菘蓝回来都说了。松本健太郎……东和药业……还有老家药材被垄断的事……”他指了指桌上另一份林远志带来的报告复印件,“这架势,这手段……让我不得不想起手札里写的那些事。‘东洋觊觎’,这四个字,过了快八十年,难道又要重演吗?”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深重的忧患。

      秦伯安沉默地给苏守仁斟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轻轻晃动,氤氲着清香。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一个小巧的藤编笸箩。笸箩里散放着几味需要挑拣的药材,其中就有几块乌头(生草乌)的块根,其貌不扬,却蕴含着剧毒。

      他布满老年斑的、枯瘦的手指,拿起一块生草乌。那粗糙、扭曲的根块入手微沉。就在指尖触碰到药材那特有的、带着一丝土腥和危险气息的表皮时,秦伯安的手猛地一颤!那块生草乌几乎脱手掉落!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褪色——

      漫天的火光的从眼前闪过。“啪嗒!”那块生草乌终究还是从秦伯安颤抖不止的手中滑落,掉在藤编笸箩里,发出沉闷的轻响。

      “秦老哥?”苏守仁被这声响惊动,抬头看去,只见秦伯安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一般,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伯安兄!”苏守仁心头一紧,连忙起身扶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秦伯安被这一扶,猛地回过神来。他大口喘息了几下,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浑浊的眼底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悲恸。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压下了那翻腾的血海,只留下满身的疲惫和沧桑。

      “没……没事。”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弯腰捡起那块掉落的生草乌,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那块小小的根茎有千斤重,“人老了,手不稳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苏守仁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余悸,联想到他刚才触碰的是剧毒的乌头,又想到自己正在翻阅的家族血泪史,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他扶着秦伯安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那瞬间的失态,只是沉痛地说:“看,连碰一碰这‘虎狼之药’,都能让你想起那些……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想要合作?他们想要的,从来都是掠夺!是控制!是像当年一样,把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秦伯安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生草乌,指关节捏得发白。良久,他才缓缓松开手,任由那块药材落回笸箩里,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是啊……狼,改不了吃人。换了张皮,长了点新牙,骨子里的贪婪和狠毒,一点没变。他们……已经来了。”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守仁,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凝重,“守仁,要早做准备。这一次,不能再让悲剧重演。孩子们……都很好。”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

      城市的霓虹初上,勾勒出冰冷的钢铁森林轮廓。位于CBD核心区的东和药业大中华区总部顶层办公室,却依旧灯火通明。

      松本健太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河。他脱去了白日里温文儒雅的外套,只穿着一件丝质白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纽扣。窗玻璃映出他面无表情的脸,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再无半分白日的谦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掌控一切的漠然。

      办公桌上,摊开放着几份报告。一份是关于云南文山、甘肃岷县等地药材市场被成功扰乱、垄断的详细汇报(来自渡边弘一)。一份是沈默的初步背景调查报告(虽然只触及了最表面的公开信息)。还有一份,是技术部门刚刚发来的加密邮件附件。

      松本转过身,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拿起平板电脑。指尖在屏幕上轻点,打开那份附件。

      屏幕上,赫然是几张翻拍的老照片!照片因年代久远而模糊发黄,边角卷曲破损。其中一张,似乎是在某个药铺门前,一个面容威严刚毅、留着长须的老者正襟危坐,眼神锐利如鹰。另一张较为模糊,像是家族合影的局部,一个梳着两条辫子、面容清秀温婉的少女安静地站在老者身侧,低眉垂目,却隐隐透着一股柔韧之气。

      照片下方,附带着几行简短的技术分析说明:
      目标:苏守正(已故)。关联:上海‘守正药社’(1938年毁于火灾)。疑似掌握特殊药理技艺(待深挖)。
      关联人物:苏紫苏(苏守正孙女,已故)。
      调查线索:苏守正之堂弟苏守仁尚在世,为国医大师。苏守仁孙女苏菘蓝,年轻中医师,近期与江氏接触频繁。
      关键词:“秘术”传闻(民间口述资料指向苏守正一支,与毒理、特殊炮制相关,待证实)。

      松本健太郎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苏守正那张威严的面孔上,又缓缓移向苏紫苏那张模糊却温婉的照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平板电脑的屏幕几乎要被捏碎。

      祖父松本一郎那张在家族秘档中留下的、因烧伤和仇恨而扭曲狰狞的面孔,与眼前照片上苏守正刚毅的眼神、苏紫苏温婉的面容,在他眼前疯狂地交错、重叠!祖父临死前那不甘的、充满怨毒和执念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毒……苏家的毒……秘术……耻辱……必须……洗刷……!”

      一股冰冷刺骨的戾气,混合着贪婪的灼热,从松本健太郎的眼底升腾而起,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猛地将平板电脑“啪”地一声反扣在桌面上!

      寂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性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像点燃了一团火。

      他拿起桌上的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冰冷,如同毒蛇吐信:
      “目标:苏守仁,苏菘蓝。重点:苏守正一支所有历史细节,尤其是……‘秘术’的任何蛛丝马迹。”
      “给我挖!不惜一切代价!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
      “祖父的耻辱……必须用苏家的一切来洗刷!东和想要的……必须到手!”

      电话挂断。松本健太郎再次走到落地窗前,将空酒杯狠狠攥在掌心。窗外璀璨的霓虹映在他冰冷的镜片上,折射出五光十色、却毫无温度的光芒。一场针对苏家历史与传承的、更为隐秘也更为阴险的挖掘,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毒蛇,悄然张开了獠牙。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江家宅邸的书房里。江京墨站在阴影里,听着沈默在电话那头冷静而高效的汇报:
      “……初步资料显示,东和在华资本运作频繁,通过多层离岸架构控制多家药材贸易公司,与近期多起产地垄断和价格异常波动高度关联。”
      “其学术合作项目背后,有系统性的知识产权转移协议模板,条款对中方极为不利。”
      “松本健太郎本人,背景深厚,行事周密,极少留下直接把柄。其祖父松本一郎,二战期间曾在华活动,有资料显示其与当年上海一起涉及中医世家的重大事件有关联,具体细节待查。”
      “另外,我们注意到,有不明身份人员开始在市档案馆、地方志办公室等地,系统性调阅与苏家,特别是苏守正先生相关的历史档案。”

      江京墨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更加幽暗、锐利,如同即将出鞘的寒刃。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桌沿,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仿佛在计算着无形对手的每一步棋。

      风暴,已在平静的表象下,酝酿成形。暗流汹涌,魅影重重。故友重逢的温情余韵尚未散尽,资本的獠牙与历史的阴霾,已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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