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你迟迟归 ...
-
梅旅是太阳。
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生死是大事，但城市与乡镇相比，乡下的喜事丧事更讲究，喜欢大办特办，不说十里八乡皆来吊丧，最不济也得请左邻右舍吃个席。
丧幡迎风幽幽地舞，鞭炮响，白烟起。
身穿道袍的白胡子老道晃荡着铃，眯着眼睛，以一种怪异的舞蹈踩在石灰画的符上，口中念念有词，含糊不清。
我缩在奶奶的怀里，记不清那时是何种的幼稚想法让我不敢入睡，只是一抬头，棺材旁蹲着一个孤零零烧纸的瘦弱女人，再往一边看，还有另一个孤零零的小孩，披着白麻布，站得笔直，比她母亲还要形单影只。
她是梅旅，我的邻居，我们相识在她父亲的丧宴上。
我在她消失了许多年后才想起为她做一个剖析总结，中间的时间跨度长到大部分说忘不了她的人已经忘了她，记忆朦胧，手机里也没有她的照片，如此鲜活的人已仿佛从不存在。
但她又消失得不够干净。
我曾经很嫉妒她，嫉妒她的家庭条件比我好，她的母亲对她很不错，嫉妒她一直都是所有小孩中最优秀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梅旅很厉害，她是城里来的，完美融入乡间后，她既可以是带领大家上树下河的孩子王，又可以是家长面前最沉稳可靠的小大人，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体现在她身上，又能让人觉得很合理恰当。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称呼她时不爱叫名字，我喜欢喊她“太阳”。
印象最深的，是在浅滩捉鱼的她听见我的喊声抬起头，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明媚耀眼，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梅旅很完美，唯二的缺点就是眼神不太好，喜欢我，运气不太好，喜欢一个绝对不会喜欢她的人。
她没有明确表示，我就一直装作不知情。
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永远的好朋友。
三四岁，知道我从未离开过那小小的村庄，她带着我偷偷爬上房顶，让我往下看，往四周瞧，让我看村庄、农田、四面环着的绵延不断的大山，最后，送给我一颗她母亲带她去镇上时得到糖，没说出什么大道理，只有很朴实的一句话：“齐连，以后你和我一起读书吧，我教你认字。”
“为什么？读书是什么？比下田摸螺好玩吗？”
如果不是梅旅，我不会在奶奶去世后求着齐源带我离开村庄，让我去上学，我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变成谁家不识字的农妇，永远走不出那座小小的山，迎接现在的我所无法想象的悲惨人生。
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
我羡慕她，想模仿她，唯独不会喜欢她。
非但不会喜欢，还会抑制不住地——嫉妒她。
但年轻的我对自己的复杂心绪一无所知，也没有心思去想许多，自顾自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发了疯地往前跑，忽略了好多事。
这些忽略掉的东西又在很多年后成为了回忆里最浓墨重彩的细节，带着几分微妙的讽刺。
梅旅在她父亲死后立马就改了母姓，她的母亲叫梅继芳，一个比梅旅更矛盾的人，矛盾到我不明白她对梅旅到底是爱极了还是恨极了。
说恨，她辛辛苦苦一个人将梅旅拉扯大，在超市当收银，在厂里打零工……一切可以挣钱的活计她都去试，只为了保障梅旅的学费和日常生活，十余年不曾添过一件新衣。
说爱，她将梅旅的时间规划分割到秒，要她成绩好人上进，要她人缘好会说话，还要她乖顺听话永不生气，只要有一处没做好就是非打即骂。
梅旅说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回她将作业不小心夹在了课本里，第二天上课没有找到被老师请了家长，梅继芳一言不发地把她拉回家就开始打，用木棍，用衣架子，她哭着翻到了作业本，一边躲避一边说：
“妈……妈妈……妈……我找到了……呜……我找到了，我写了的……”
可惜她的求饶没有换来大人的心软，理由转变成不爱收拾，这一顿打依旧逃不掉。
我见过她母亲，不知为何，她的母亲对我很温柔，哪怕后来我和女朋友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会在呆愣一秒后，选择笑着祝福。
儿时的我嫉妒梅旅的理由之一，就是她有个很温柔体贴的母亲。
梅旅喝醉了，她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向我叙述一切，听起来仿佛这些事情都已过去，只留下一点连她自己都不在意的痕迹，可是她记得如此清楚，又怎么会不在意呢。
梅旅喜欢文学，她写小说，写诗词，写歌，没有老师专门教她，她也从来不期望发出去大红大紫，仅是空虚时的自娱自乐，我问她为什么空虚，她有那么多朋友，还有那么多课业，随便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都不会导致空虚，明明她的空闲时间跟我一样都是缝隙中扣出来的那么一点，我都用去休息还犹觉不够，她却沉默地写出一篇又一篇无人能赏的作品。
梅旅咧开嘴，似乎是笑了。
她说空虚不是这么定义的，但又不肯告诉我她的“空虚”是什么，我们虽然是最好的朋友，我却终究不能理解她。
也正因为身为最亲近的朋友的我都不理解她，这世界对她而言，已然没什么趣味。
我曾经看过一篇她写的小说，那是个短篇，一个兜兜转转逃不开的宿命循环。
女主有一个暗恋的女生，有一个很乖的弟弟，有一天，弟弟失踪了，她找了很久，神明冒出来，告诉她：“你的弟弟为了实现愿望来到我这里做任务，失败的代价是留在那个世界成为NPC。”这是神的第一个诡计。
于是女主也消失了，只留下那个女生在世间找呀找，最后还是找到了神身上。
神说：“他在一个世界里，任务失败了，变成了NPC。”
这里神使用了祂的第二个诡计，女生问的姐姐，祂回答的弟弟。
女生义无反顾地也去了那个世界，神说要垫付代价，祂拿走了一个很抽象的东西，她在情绪激动时的冷静，只要情绪不激动，她就和正常人一样，代价似乎可有可无。
这里神又用了一个诡计。
她去了那个世界，那世界是个很普通的霸道总裁小说的世界，她的任务是，和男主在一起，达成he，很简单任务不是吗，只要跟着剧情走，全世界都会帮她完成任务。
只出了一点小问题，女主不记得她了，在那个世界待太久，是会被同化的，而女主却是反派。
于是在女主的视角里，她只看到被她羡慕嫉妒不甘的女生说着一些奇怪的话，做着一些奇怪的事，最后在她要死时突然出现，用自己的命换她活着。
然后一切重来。
故事读到这里时，我觉得，写到这个部分的梅旅说不定会莫名其妙地笑一下，神是谁？
对于小说人物，作者就是神。
在无尽的轮回中，女生发过疯，杀过人，最癫狂的一次，她屠尽了所有角色，最后女主却因为她死了。
放弃吧。
女生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次，在宴会上，女主扮演的反派和她的弟弟扮演的男二合谋，杀死了女生。
最后一次机会，她终于开始认真完成任务了。
扮演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主”，等到男主求婚的那天，故事完结的前一句话。
“女二在众叛亲离中从悬崖边跃下，她离开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女主站在悬崖边上，来的却不是男主派来追杀她的杀手，而是那个女生。
女生今天穿着连衣裙，笑起来的样子像崖边一朵小白花。
女主一直以来什么都没有忘记，只是神要求她垫付的代价是“过去的情感”。
在她发现自己喜欢这个女生之前，她们是朋友，去除情感，去除无数个脉脉不得语，她们就只剩下“好朋友”的关系。
无论那个女生许下了什么愿望，都要先完成了任务，女主才能和神谈判，送女生出去。
她和弟弟在走剧情，她的任务早在无数个轮回之前就已经失败了，失去了过去的无数次心有灵犀，只留下无意将女生卷入的愧疚，是她拼着被同化也要坚持走剧情的唯一动机。
这次，女生没有再救她，她第一次不用面对“女主”死后拉着对方尸体也要强行演完的破烂剧本，只需要睡一觉，一觉醒来，无事发生。
她再次见到了神，神恭喜她的任务完成，她的愿望是……和女主在一起。
女主的愿望是：救出弟弟。
弟弟的愿望是：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一样优秀。
任务世界中那个由弟弟扮演的男二是强大优秀的精英，他从一开始就不需要拯救。
没有人做错事情，可所有人又都被执念困住了。
女主醒来，无事发生，她在下一个路口，又一次遇见了她曾经喜欢的女生。
这是梅旅笔下唯一一个勉强算好结局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高考的前一夜，被她夹在像是情书的书封里送给了我，我没来得及问她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因为随后，梅旅就消失了十年。
她没去参加高考，老师叫来了她的母亲，梅旅的母亲目光呆滞，神情疲惫，她木然地向老师道着歉，夏日的光在地面刻下她的轮廓，形单影只。
再次见面，也许在我二十八岁那年遇见的确的是梅旅，也许已经不是了。
我和言柯“私奔”回乡，走在我出生的小镇街上时，她戴着一顶鸭舌帽，被我从人群里抓了出来。
木讷的眼，疲惫的脸，穿着肯德基的员工制服，挂着虚无的笑容，叼着香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差点认不出。
我记得她和我说过她最讨厌烟味的，十年，原来已经可以改变那么多事情。
我们聊了很多事，她聊流浪中遇见的一些有趣的灵魂，我聊我与言柯生活的近况，随后还有千言万语，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全世界都是骗子。
她和我们醉了一晚，送了我一首不成调的诗，是她十年前写的，因为后面她再也没有动过笔，写过诗。
宿醉一晚后，我们和她坐着车到北方，去见了当年追着她说以后要和她考同一所大学的周黍黎学妹，又慢慢赶车回来远远地望了一眼她的母亲梅继芳，她将一张卡交给我，笑着说不够我和言柯的份子钱了，还是留给妈吧。
其实她和梅继芳都在一个镇子上，可她偏要舍近求远先去看了周黍黎，再回来看梅继芳，也许她只是想最后见她，也许她只是不想见她。
我和言柯把银行卡拿给梅继芳时，她其实就在门边，只是梅继芳在问我梅旅的近况，注意力都在我和言柯身上，不知道她口中的梅旅就在不远处看着她。
我们只在一起待了两天，梅旅就说她又要去旅行了。
再听见她的消息，是有人在海边发现了她的手机，离我和她上次见面，仅仅隔了一个多月。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丧幡迎风幽幽地舞，鞭炮响，白烟起。
太阳落山，一切归于虚无。
她最后联系的人是一位陌生网友，据说他们一起交流过小说，梅旅消失前最后的执念，是一本只开了个头的虐文小说，被网友接收后，听说网友不接受她写的结局，硬生生改编成了一本狗血文。
故事是倒叙，一开始，三个主角就死了两个。
梅旅的遗物是一封封没有贴邮票的书信，写给周黍黎的，没有提到她的生活的一丝半点，只有无尽的问好，早安晚安和节日祝福。
周黍黎蹲在火盆边，一封一封地烧了，烧完后形单影只地蹲在那里，肩膀抖动，我们都知道，别去打扰她。
警察追溯了梅旅消失的那十年，将她的经历告诉了梅继芳。
我不知道她到底发生过什么，只知道梅继芳听完后，这位一生坚强的母亲已然泣不成声。
她也没有将梅旅的经历告诉我们任何人，她回去了我与梅旅一起长大的乡下，种了地，养了鸡，捡了一猫一狗，她说梅旅会回来的，她会等的，久一点没关系，她不差一朝一夕。
我还记得梅旅那天的醉言醉语，她蹲在门槛上，哭得像个傻瓜，嘴里嘀咕着：“……风只是慢一点而已，总会离开的，光只是慢一点而已，总会回来的……”
那是诗吗？
我不知道。
她还会回来吗？应该……会的吧。
这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的她放不下，她也明明……不喜欢故事烂尾的。
我在很多年后才接受了她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在我的日历上做下记号。
六月二十一日，梅旅的忌日。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你迟迟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