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我》不爱吃香菜和折耳根

35、光缓缓来

　　“梅旅，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下巴搁在铅笔有橡皮擦的一头上面，小女孩细细地想，随后开心地笑，在梅继芳期待的目光中给出她最满意的答案：“妈妈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呀！”
　　妈妈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我的梦想是……在十八岁离开这个世界。
　　从我记事起，愧疚感就如影随形。
　　我记不清父亲的模样，无论是面目，还是名字。
　　他在我的心里被啤酒瓶、臭味、与争吵替代，所以他的死我并不伤心，他的活我也不在意，只记得偶尔他的醉梦会波及到我和母亲，他说：我不是他亲生的。
　　母亲也不愿意我是他亲生的，她总是悄悄教育我，永远不要变成父亲那样的人，我记得母亲的样子，她有张温柔的脸，只是额头的血将她变得狰狞，如果父亲消失就好了，那样母亲才会一直温柔。
　　但是父亲死了，母亲也没有变成温柔的母亲。
　　我饱含愧疚。
　　那个时候，我的愧疚是母亲明明可以自由，但她被我绊住了，某一瞬间我觉得齐连母亲的决定是正确的，明智的，在妈妈们逃走的路上，孩子就是累赘，我是，齐连也是。
　　可随后，我的愧疚也因为这个想法更加深刻，雷电加上瓢泼暴雨，齐连敲响我的家门，头上满是污浊的雨水，暴雨都冲刷不掉一身泥巴，妈妈掀起她眼前结成一片的碎发，棕色无神的眼睛望着我，从那以后，齐连就再没有眼泪，变成不会哭的泥娃娃。
　　母亲让我多和齐连接触，是出于善意，可我却曲解善意，阴暗地想，这是母亲牵住我的方法，只要有了对照，哪怕母亲不是温柔的母亲，我也害怕她某一天离开。
　　我会因此变成更乖巧的孩子，求您不要抛弃我。
　　可我还是想玩，写完大字之后想玩，背完乘法表后想玩，想和外面的他们玩，而不是反复观看着影碟机学习“abc”。
　　我厌恶那个想玩的自己，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去帮妈妈做家务，为什么不去多学一些书本里的知识，明明妈妈早就说过的，这些才是有用的事，和他们去玩，只有树上摘下几颗酸溜溜的果子，下田摸到一两条小鱼小虾的时候有一点价值。
　　所以我喜欢齐连，她总是会带着我做有价值又有趣的事，她的到来也会让母亲变得很温柔，会让我的一整天都变得很明亮。
　　但是很快就不太喜欢了。
　　我上了小学才知道，她才是最适合读书的人，每样知识过一两遍就能掌握，优异的成绩是她的，同学歆羡的目光是她的，老师的笑容是她的，什么是我的？
　　我的是饭桌前开始频繁出现的念叨。
　　“你看隔壁齐连又考了第一，再看看你的成绩……”
　　我想反驳，我是第三名，只和齐连差了两分，可是抬头看她细碎的白发，说不出口。
　　“你看她今天学习多认真，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再看看你……”
　　我想申辩，齐连家里晚上从不开灯，所以她只能在学校里提前写完作业，可是睁眼瞧她增多的皱纹，发不了声。
　　我讨厌齐连，又觉得齐连不该无辜承受我的讨厌，我不想讨厌母亲，我该讨厌谁？
　　讨厌不够优秀的自己吧，谁叫我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不诚恳地接受母亲的教育，还要怪罪别人，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
　　但有母亲在，她一定不会让我变成父亲那种人，我会改好的。
　　母亲小时候教我弹过吉他，她说音乐是自由的，她弹起《稻香》，脸上的笑容很温柔，她说她的吉他是齐连的母亲教的，于是我也学会吉他，再教给齐连，只是我太笨了，学不会，也教不好，最后都没有弹到妈妈那般完美，后来上初中了，她也再没碰过吉他。
　　初中是首压抑的诗，朋友变多，我的成绩也更差了，温柔的母亲消失再无痕迹，棍棒与辱骂让我怀疑：这是对的吗？
　　可是打过我之后，她又抱着我哭泣。
　　是对的吧，是我的错，我不止没有纠正自己的错误，我还惹你哭了。
　　对不起，妈妈。
　　不用你打我，我会督促自己努力的，用什么来督促呢？冰冷的刀尖划过手腕，血流出来时是痛苦的，但也是轻松的。
　　可手上的伤疤多了，等到夏天被母亲发现，一条伤疤就是她的一滴泪水，为什么，我又错了么？
　　我害怕所有人的眼泪，在她哭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做过。
　　最后，我终于在某天找到除了音乐以外的另一样自由——思想，它无关对错也没有完美，即使存在，只要不表现出来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所以我喜欢文学。
　　笔落在纸上，无论内容是什么都不会有影响，无关愧疚，无关爱恨，无关我。
　　这是有价值的，可以练字，可以锻炼我的写作能力，这是有意义的事，我可以做。
　　只要不被发现，只要不被找到。
　　无论有多么大胆，多么离经叛道，这也是属于我的文字，只属于我。
　　我在里面藏起一个秘密。
　　我喜欢女生。
　　这是我唯一不敢告诉母亲的。
　　我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只愿和齐连分享这个秘密，我知道我的未来只有母亲的梦想，所以我会将我能够剩余的东西都交给齐连。
　　她不会是最懂我的人，但她一定是我最信任的人。
　　学习于我而言，是把人关进名为爱的笼子里，可也正因为我被关进笼子，爱才会一时疏忽大意，给我片刻喘息。
　　我不敢将我写的东西带回家，可又不忍心在写过之后就将它们扔进垃圾桶，于是我将其中最喜欢的几篇夹进作业里，带回来，折好放入书架，躲在一本本字典后面。
　　我为之愧疚，又为之隐秘地欣喜。
　　高中是我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高中，齐连终于和她心心念念的人有了交集，也是那时我发现自己喜欢的并不是齐连，我不是因为她才喜欢女生，而是在发现自己喜欢女生时，我的周围刚好是她。
　　这种感情无法轻易散去，却又让人清楚知道它留不长久。
　　我对齐连的感情，其实是依赖。
　　除了齐连，我再没有其他朋友，她变得越孤僻越无人接近，我才能把秘密安心交给她。
　　可是齐连不会只有我一个朋友，她在很早之前，就将心的一角留给了某个人。
　　残存的喜欢埋在心里，那张写着爱的纸被我悄悄换成故事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这场单方面的依赖结束了。
　　我在高中认识的另一个女孩，她叫周黍黎。
　　一只个子不高的学妹，永远热情洋溢的笑脸，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太阳”的称号感到受之有愧。
　　我是虚假的太阳，是一块将要坠毁害人害己的陨石，她才是真正的太阳，已经给予银河五十亿年的光辉。
　　所以齐连，不要再叫我太阳了，哪有太阳会卑劣地希望朋友过得凄惨的？
　　我不是太阳，我是混蛋，是我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我满心都是阴暗。
　　周黍黎，你喜欢的也不是我，是那个和你一样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不是梅旅。
　　梅旅又怎敢替你喜欢的太阳答应你的表白？
　　每个秘密都有保质期，却没有外包装来告诉我它究竟何时过期，我为什么不将秘密扔掉或者早些销毁，放在那里等它过期发霉，又一次惹得妈妈生气？
　　老师说，上了高中的我们已经算半个成年人了，既享受一定的自由，同时也要学会承担责任。
　　你说：“放学立马回家，别在外面鬼混！”
　　老师说，给我们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
　　你说：“把门打开，一天到晚没事锁门干嘛！”
　　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你把我写的小说全部撕得粉碎，手握着木条，指着我破口大骂：“我辛辛苦苦上班给你吃给你穿，你他妈给老子搞这个，跟你那死鬼的爸一个样！”
　　妈，我错了，别打我了，我再也不敢了，妈，求求您，我求您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我不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求您救救我，我再也不写了……
　　收拾干净眼泪，别让它落到纸上了，明天……我还要上课呢。
　　所以周黍黎啊，不要再喜欢我，我不是好人。
　　我只留住了我的最后一张小说，它当时夹在我的笔记本里，后来被我送给了齐连。
　　送走它的时候，是在放学，我们四个人一起走，我送了齐连东西，你没却没有，你很生气地先于我们往前走。
　　我找遍全身，发现自己除了小说什么都没有，我拉着你想给你道歉。
　　我不该拉你的，我该和你保持距离，我不该对你心软的，明知道你喜欢我，我不该愣神的，该在你靠过来时赶紧后退。我一回到家就应该向妈妈主动承认错误，我不应该和她顶嘴，我不应该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顶撞她，我不该觉得委屈。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用死威胁她。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将刀横在手腕上。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在高考前把自己整进医院。
　　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突然醒来，偷听妈妈的话。
　　“她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她是什么血型？”
　　“O型血。”
　　“你和我表哥一个AA一个BB，怎么生出来的O型血？”
　　“她……她是我捡来的……你知道的，当年陈建斌他把我孩子弄掉了，我跑出去后，刚好就看见……”
　　就看见了我。
　　陈建斌是她的丈夫，而我不是他的孩子……我不是他的孩子……原来我不是……
　　我没有混蛋的血脉，我的生不是罪过。
　　我不是……我没错……
　　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再听下去……快逃走吧。
　　十八岁的太阳已经为梦想死去。
　　但是十八岁的梅旅也没能获得新生。
　　一个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的人又能在哪里活下去？
　　这世界衡量人的标尺和梅继芳一样都是价值，好的一面衡量社会价值，坏的一面衡量人的“价值”。
　　我跑去了坏死的一面，那个世界的生存方式就和它的形容一样，要么坏，要么死。
　　十年之后，我连人的价值都不存在了，只剩渣滓。
　　千不该万不该。
　　我不该在十年后回到家乡，不该遇见齐连，不该再去见周黍黎，不该再给你们留下余念。
　　对不起，妈，对不起，齐连，对不起，周黍黎。
　　我又做错事了。
　　我应该在十年前就将故事痛快地画上句号，而不是狗尾续貂写到现在。
　　妈，人活着真的好难啊。
　　我以为我没有父亲的血脉就不会变成混蛋，可我现在学会了醉酒，抽烟，骂脏话，浑身散发着恶臭，满身是伤疤，甚至骨瘦嶙峋，无法自控，比当年的他还要丑陋。
　　妈，我们都错了，你不该捡到我，我也不应该存在。
　　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是个笨小孩。
　　妈，站在外面时，我好想抱抱你，你怎么变得这么苍老了，这肯定又是我的错吧，没关系的，很快，我这个罪人就会得到制裁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海。
　　鱼腥味冲进鼻腔，海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浪漫神秘，而是黑乎乎的一片。
　　在我很小时候，妈妈总会在半夜起床，偷偷哭泣，那个时候我就明白，黑色是秘密的外包装，是痛苦的掩体，人的一切都可以被黑色藏起来，悄悄地消化掉，等到白天太阳出来，她还是那个精明强干的母亲。
　　我喜欢此刻的大海，祂的黑色，是最温柔的黑色。
　　所以黑色的海啊，请你把我藏起来，像藏起落日那样地藏起来。作为交换，我会用我虚无的吉他伴音，为你唱歌。
　　让我想想我能唱些什么。
　　就唱《虫儿飞》吧，妈妈说，这是我小时候每次入睡前都要听她唱的歌，我最喜欢那个时候的妈妈，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我的被子，她有世上最最温柔的笑容。
　　什么？你说你没有见过萤火虫？
　　没关系，还有满天的星星呢。
　　什么？你说你没见过我妈妈？
　　没关系，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