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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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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雅梦见了多里安·巴克斯。
他不再是青少年交界时期的模样,更像直接从那个香水广告的宣传图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然后,他用五年前的表情和语气,对她说出同一句话: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在这个地方惊醒。
才睁开眼,她立刻因为刺目的晨光重新阖上眼帘,呻吟着抬手遮住双目。
差点忘了,今早她和私人律师有约,所以昨晚特地设定好卧室遮光帘到点自动打开,防止睡过头。
在床头柜找到手机确认时间还充裕,阿利雅闭上眼,好像又看到了梦中的那双灰色眼睛。
她翻身背对窗户,漫无目的地打开手机浏览器。
大概是还没完全睡醒,她回过神时,搜索引擎输入框里神秘地多了‘多里安·巴克斯’这个名字。
她的手指在清空键上方悬停。
这几年除了有时不可避免在各种海报和封面上看到他,她很少想到多里安,也没有特意关注过他的动向。
今天会有好事发生,在这样的早晨容许好奇心占上风,跟进一下旧相识的动向,应该也是很自然的吧。
按下回车。
Omni百科公众人物词条‘多里安·巴克斯,演员’位列搜索结果最上方,再下方是搜索引擎贴心整合地结果相关最新文娱新闻:
《因戏生情?多里安·巴克斯和伊娃·菲被目击同行》
《知情人称巴克斯和菲在约会》
《这次也是谣传?多里安的乌龙绯闻简史》
……
即便不关注文娱新闻,阿利雅也听说过女方的名字。以童星身份出道,演技成熟,稳扎稳打,一直有新作品问世,和横空出世的多里安·巴克斯走的是两种路线。
阿利雅继续滑动屏幕,让各种专访和影评在视野里滑过,脸上没什么表情。
明明还没到八点,阳光却已然炽烈,晒到的后颈和背脊皮肤没过一会儿就隐约发烫,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我讨厌夏天。”她喃喃,随手一扔手机,把自己从床上拎起来去洗漱。
和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一样,今日也是个大晴天。
一早天空就蓝得透亮,本地电视晨间节目的主持人们播报完约等于零的降雨概率,顺势引入夏日新闻特辑。穿着随意的记者现场连线,在海边随机采访早起的游客。
阿利雅听着心烦,按掉了电视开关。
每年夏季,观光客就从世界各地奔赴这片蔚蓝海岸,享受阳光和沙滩。
但她从小就讨厌夏天。
记事开始,她家每年都会来海边度假。阿利雅始终难以忍受这里的太阳——热情无度,白得晃眼。
尤其到了灼热的午后,商家大都打烊午休,鲜有人在外面走动。安静的石板路和沙滩都像是融化进了日光里,能做的只有等待日落,等待夜晚,等待海风降温。
无所事事的每分每秒都分外漫长。
和她的暑假一样,是仿佛没有尽头的温柔酷刑。
她已经结束的婚姻同样没能缓解她对夏日的恶感。
那场极尽奢华的婚礼在夏季的尾巴,现场的花海据说用尽了一整个季节的玫瑰和月季。对当事人来说,那婚礼没糟糕到称为灾难,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瞬间。
让阿利雅印象深刻的反而是婚前的谈判。
拟定婚前协议时她明确要求,未婚夫必须在婚前将部分个人资产一次性转到博蒙特城堡基金会名下,用来维持这一家族古迹的修缮运营。
她当时的未婚夫,后来的丈夫、同时也是现在的亡夫亨利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精明,自视甚高,但他偏偏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也是100%纯度的金钱交易。
他自觉为了人脉结婚有损他的个人魅力。无论如何,他的妻子应当真心爱他,又或是诚心感激他的。
不顾一切要保住祖传城堡的古老家族末裔,阿利雅的背景故事恰好满足他的需求:
明示曾经有过封地的姓氏高贵得一目了然,在商场上足够用来叩开一些紧闭的门户;同时又因为贫穷而弱势,因为弱势所以安全,更因为安全所以惹人怜爱。
以此为前提,花点钱坐实他的白马王子身份,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所以亨利爽快地应下了阿利雅的要求。至少在那个瞬间,阿利雅觉得他好懂,并且因此有点顺眼。
事后,亨利的律师则没白拿六位数佣金,转而附加条件,亨利在婚后会成为基金会正式法人。
而今天,亨利死后两年有余、无罪判决下达第三个月,在这个过于晴朗的上午,一应手续终于办完,法人头衔与基金会决策权终于落回阿利雅手中。
“这样就结束了?”阿利雅又看了一遍自己刚签过字的文件。
她手中的文件夹是全盘执行亨利遗嘱所缺的最后一块拼图。
“恭喜您,德·博蒙特女士。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开始,您真正自由了。”洁白方桌对侧,她的私人律师露出公式化的热情笑容。
阿利雅扯了扯嘴角,没有应答。
“如果您对遗嘱执行的细节,或是股权管理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联系——”律师流利的告别语遭手机震动打断。
“请自便。”
律师快步走上阳台,反手拉门时有点匆忙,只言片语从没关紧的玻璃门空隙钻进来,飘过总统套房敞亮的会客厅,抵达阿利雅耳畔。
投稿……小报……酒店的责任……
阿利雅摸出手机,一条新消息通知刚好跳出来,来自凯蒂·萨金。
‘噢亲爱的真的十分抱歉,爸爸会处理好的,方便时给我个电话。’
阿利雅抬了抬眉毛,第一反应是凯蒂在社交媒体上提到她,说错了什么话。
切到图片社交软件Flickerlog,点进凯蒂的帐号,上次更新还是两天前。
她正盯着凯蒂的消息发散想象力,律师接完电话回来了。
“我助理刚刚来的电话,前天晚上您在酒店休息室的时候,有人偷拍您,然后把照片卖给了八卦网站。之后几天可能会有记者在附近蹲守,您应该考虑换一家酒店。”
律师说到这里顿了顿,笑容加深:“我记得这家酒店的休息室以私密、客源精挑细选著称,违反入会协议的会员会被驱逐,酒店方也承诺了会最大程度保护客人隐私。
“如果您需要这方面的法律协助,我有一位同学是这方面的好手。”
阿利雅翻出凯蒂的手机号,一边拨出电话,一边对律师点了点头:“麻烦你介绍了。尽快。”
※
“你刚刚和爸爸谈了什么?”凯蒂转了转蓝眼珠,转而补充,“你觉得冒犯的话就当我没问。”
阿利雅侧头看着车窗外倒退的蔚蓝海岸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拜托萨金先生牵线介绍几个人,我在考虑购置房产。”
“噢,”凯蒂的好奇心瞬间有如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地憋下去,出于礼貌,她过了几拍又问了一句,“你已经有心仪的目标了?”
“德·博蒙特家在圣波洛伊斯以前有过一栋度假房产。我准备把它买回来。”阿利雅皱了一下眉头,仿佛觉得自己说出这话滑稽、难以置信。
凯蒂立刻打开搜索引擎,滑动了一会儿屏幕。
她对萨金家的地产业投资显然缺乏兴趣,却仍然有一定相关素养:“啊……那样的老房子修缮保养起来很麻烦,住得也不一定舒服。如果业主有转手意向,压价的空间不小。我猜你小时候在那里有过美好的回忆?就冲着情感价值,就算谈不到底价也不会太亏。”
“我其实从来没去过那里,我父母小时候,祖父母就把那里卖掉抵债了。”
阿利雅把车窗往下调,闭上眼感受海风潮湿的咸味,声音里透出某种精疲力尽后才能得到的宁静:“把那里也拿回来,我大概就能觉得,我对德·博蒙特这姓氏的责任彻底结清了……”
“然后呢?”凯蒂的语调很温柔。
阿利雅掀了掀眼皮,瞳孔附近虹膜的绿色调在光影变化下愈发突出,淡褐色的眼睛于是一瞬间显得锐利。
她入神地盯着前方座椅靠背思考了片刻,像要从座椅皮面的纹路中解读出意义。
“不知道。”她最后回答。
过了几秒,她重复:“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今晚我们肯定都会玩得开心。”凯蒂顺势把话题引开。
“我很期待。”
两人都忽然松了口气。
乍然重逢的旧友不适合贸然谈得太过深入。相较之下,此后的日程作为话题更为安全。
为表歉意,也为了防止酒店内再流出更多八卦新闻,进而损害集团在目标客户群内的评价,萨金先生提出让阿利雅暂住到萨金家的别墅。
于是阿利雅和凯蒂驱车前往两小时外的另一座城市,那里因为每年举办的国际电影节远近驰名,相比度假小城更加繁华张扬、星光熠熠。
今晚在萨金家别墅有一个小型集会。
“来的人都有谁?”
“放心,是规模很小的私人聚会,你和我,隔壁邻居——一对年轻夫妇,还有我的未婚夫。”凯蒂谈到自己的未婚夫时语气有一些不自然。
她没直接用名字,而是仅仅以身份指代,足够说明问题。
“对了,克里斯……克里斯托弗今天来不及赶回来了,但他很期待之后见到你。”
阿利雅愣了半拍才想起来,克里斯托弗是凯蒂的弟弟。她对男孩的印象十分淡薄,只依稀记得他和姐姐一样满头金发。
“什么事?”凯蒂这时接了个电话,另一头隐约是男声。
听了没几句,她的眉头就皱起来:“我说过今天是个家庭聚会。”
对面解释了几句,凯蒂声音更冷:“你一定要把每个社交集会都变成你工作的一部分吗?”
她的余光动了动,最后碍于阿利雅在旁边,她才终于没继续抬高声调。
半分钟后,通话结束,凯蒂烦躁地长呼一口气:“抱歉亲爱的,菲利普……我的未婚夫自作主张,带了朋友来今天晚上的聚会。还说什么去接的车已经在路上了,狗屎。应该是招商中的制片人之类,你不乐意就别搭理他们。”
“我不介意。我也没准备当一辈子的隐士。”阿利雅笑着应答。
“你太大度了。再过半个月就是电影节,如果你有感兴趣的活动,我都可以安排。”凯蒂好像已经找到了让未婚夫做出补偿的合理方式。
凯蒂的未婚夫是一家独立娱乐公司的合伙创始人,和阿利雅的亡夫亨利一样出身合众国,家底丰厚。他的公司选片眼光不错,近两年参与制作的好几部作品获得高含金量提名,风头正劲,拿到几张VIP请柬不是难事。
公司创始人介绍页上有他的照片,外貌和衣品都完美符合富裕白人男性的刻板印象。
大致能认个脸就够了,阿利雅对这位先生缺乏更多了解意愿。她关掉浏览器窗口,抬眼一看,凯蒂还在摆弄别墅楼梯下方的插花。
“这些花很好看,尤其是绣球,在这一带很难得。”阿利雅没有吝啬称赞。
“都是园丁今天新剪下来的,”凯蒂带了点骄傲地补充,“这房子的最大优点就是屋顶花园,全自动顶点补水系统,反正还有时间,要不要——”
安保系统在这时出声提示,有车通过大门。
凯蒂一瘪嘴:“是菲利普。”
她把阿利雅按回沙发上,往门厅方向走:“你是客人,坐着就好。”
阿利雅于是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杂志,是本游艇特辑。她没翻几页,就听到了开关门的声音,还有交谈。
“嗨宝贝,你今天看起来棒极了。”
合众国口音的响亮男声自带混响,当然属于凯蒂传说中的未婚夫菲利普。
“我为没事先问过你就带客人过来道歉,但看看我带来了谁。”
听起来凯蒂认识来客。
翻过又一页,阿利雅跳过近海潜水专栏,下一部分是希腊小众度假地集锦,她还稍微有点兴趣。
菲利普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嗓门有多大,得意洋洋地宣告:“我们的新朋友,多里安·巴克斯,过去二十年最年轻的金常春藤奖得主。”
阿利雅眨了眨眼睛。
膝上杂志跨页上的海岛风光仍是原样,铜版纸弯折处微微泛白,映照高纬度夏日近七点依旧明亮的天色。
不是梦,不是错觉,她刚才确实听到了。
“我记得你是粉丝,宝贝?”未婚夫先生还在邀功。
凯蒂回了什么,大概是客气的恭维,距离比较远,阿利雅没有听清,也没仔细去听。
“我很荣幸,萨金女士。”熟悉又陌生的第三人的声音。
翻到下一页,再下一页,纸张翻折摩擦的窸窣没能彻底盖过脚步声,从门厅的深处,越来越近。
足音抵达会客厅拐角,阿利雅循声抬起头来,姿态自然松弛,仿佛刚才阅读得专注,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有人到了。
凯蒂和她的未婚夫都是浅发色,于是剩下那人的黑发就分外显眼。
几乎是本能地,又像是重力的丝线牵引,她的视线往那一抹深色靠拢。
但在真正看清楚对方之前,阿利雅就强行让目光从那人的脸上滑了过去,名副其实的视而不见,定睛望向凯蒂和她未婚夫。
“你一定就是菲利普,很高兴见到你。”她微笑着起身,和对方虚贴了贴脸颊。
“啊,阿利雅,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凯蒂和我说过好多你的事。”
“我希望她说的都是好话。”
凯蒂反问:“我难道还有你的坏话可以说?”
三个人都笑起来。笑声在天花板挑高的会客厅里空洞地回荡。
阿利雅熟练地和这对未婚夫妻寒暄谈笑,假装没察觉锁定她的第三道视线。
菲利普的英语口音和她的亡夫亨利有显著差别,但不知为何,这一整套包裹着虚情假意的合众国式热情问候,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让她怀念。
虚伪的社交假面是铠甲,带来安全感。
从来是真情流露的时刻让她感到分外脆弱。
“然后这边是多里安,应该不需要我多介绍吧?我们最近在谈一个很棒的新项目。”菲利普说着略微侧身。
阿利雅仿佛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还有她以外的第三人存在。
她坦然望过去,看进那双标志性的、被影评人盛赞擅长表达最幽微情绪的灰色眼睛。
睫毛翻动突然都有了露怯的嫌疑,视线对上,双方都没有眨眼。
对视的十分之一秒如有百倍漫长。
“这是阿利雅,凯蒂的朋友——”菲利普停顿了一拍,流露出迟疑,不太确定对于阿利雅的背景是否还需要说更多。
她当然是名人,但和影星的出名方式很不一样。
凯蒂蹙眉,张口要打断未婚夫。
然而另有人出声了。
“阿利雅·德·博蒙特小姐。”
多里安·巴克斯念出她的姓名,以友好的调侃语调,紧跟的后半句也像是从晚间秀节目的台本里摘出来的,用来揶揄名声在外的嘉宾:
“我知道你是谁。”
他噙着无害的、迷人的微笑说道。
他们身侧数步之外的庭院里栽着柠檬树,绿叶掩映的果实是夏日的澄黄。全无笑意的灰眼睛则来自冬季。
——我知道你是谁。
——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阿利雅没有和他行贴面礼,而是笑着伸出手,以问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方式。
“很高兴认识你,巴克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