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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残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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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棋枰上,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难分胜负。
萧景琰执黑子,沉吟片刻,并未落子,而是抬眼看向对面:“近日身子可大好了?丧子之痛锥心刺骨,朕知你心中苦楚。还需节哀,保重自身。”
裴霄雪一身素白常服,面上稍欠三分血色,闻言微微欠身:“劳陛下挂心,臣已无大碍。”他指尖摩挲着一枚白子,声音平稳无波,转而问道,“公主殿下情绪可稍安稳些了?”
萧景琰落下一子,叹道:“哭是哭累了,如今安静了些,只是不爱见人。”
他顿了顿,目光描摹裴霄雪瘦削的侧脸:“说到底,为人父母者,这等痛楚,实在是……”
“为人父母”四个字所表露出的亲近态度让裴霄雪有瞬间的怔忡,指间的棋子险些滑落。他迅速收敛心神:“陛下慈心。”
棋局继续。萧景琰又下一子,状似随意地说:“朝局能迅速稳定,丞相自然功不可没。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平衡之道,你素来做得很好。静臣,朕一向信重你。”
裴霄雪执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稳稳落下。“陛下教诲,臣谨记。”他呼出一口浊气,“只是……沉疴已久,非猛药难以根治。臣所为,皆为陛下江山永固。”
萧景琰不再就此多言,转而将话题引向其他政务。两人一边落子,一边讨论着具体事宜,哪些环节还需加强,哪些位置的官员或许不堪其任应尽早替换。气氛看似恢复了君臣奏对的常态。
一字落下,裴霄雪声音平和地引入话题:“陛下,户部侍郎林逢春,虽年纪尚轻,却在钱粮核算等实务上颇显章法。心思细腻,忠正可嘉,是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萧景琰点了点头:“朕有印象。条理清晰,是个有锐气的好孩子。”他随即微微一顿,品出言下之意,目光从棋局移向裴相,语气也淡了些,“只是户部眼下并无缺额,提拔之事,时机再议。”
这话已是婉拒。裴霄雪闻言,执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并未立刻言语,也不再看向棋盘,而是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地望向对面的帝王。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骤然凝滞,仿佛连烛火跳跃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萧景琰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笑意淡去,下颌绷紧,声音沉了下去:“丞相。”
裴霄雪即刻垂首:“臣僭越,请陛下恕罪。”请罪的话出口流畅,然而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种紧绷感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半分,反而更加清晰。
二人无声僵持。
裴霄雪眼神微动,正试图开口,打破这片死寂。恰在此刻,萧景琰忽然毫无征兆地抬手,拂灭了棋案旁最近的那盏莲花烛台。
光明骤熄,一片昏暗。唯有远处墙壁上的几盏壁灯投下微弱模糊的光晕。
这突如其来的昏暗让裴霄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视线似乎努力想聚焦于皇帝的方向,流露出一种极细微的、近乎茫然的挣扎。
“……静臣,”昏暗中,萧景琰的声音响起。
“你看不清了。”他笃定道,不带任何疑问,语气复杂难辨。
静默在黑暗中蔓延。
片刻后,裴霄雪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臣,”
温暖的光亮再次驱散黑暗,萧景琰伸手点亮了那盏烛灯。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既如此,更该好生休养。朝务虽重,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裴霄雪缓缓起身,并未接休养的话头。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目光扫过棋盘上未尽的残局,忽然说了一句看似全然不相干的话:“陛下,棋局如朝局,臣以为,有时候……越是摇摆不定的棋子,越该早些舍弃。”
说罢,他不再多看那棋盘一眼,后退一步,向着萧景琰深深一揖:“臣,告退。”
萧景琰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那道略显单薄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一步一步退出御书房,消失在门外廊下的阴影里。
门轻声合拢。
萧景琰独自坐在棋案前,目光落在那些交错的黑白子上。手中的黑子被他无意识地攥紧,心中那些模糊的不安和失控感骤然升腾 。
永宁候府,下人耳房。
阮阮正趴在一个粗糙的小木案几上,案上堆放着些针线杂物,被她小心地拨开到一边,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
她握笔的姿势还有些笨拙,身子几乎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甚至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嘎吱——”
木门忽然被推开,阮阮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慌忙想把信纸藏起来。
进来的是闻礼之。他是回来取一件略厚的外套,也被阮阮这慌里慌张的模样弄得一愣,随即失笑,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做什么呢?怎么躲躲藏藏的?”
阮阮见是他,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没、没什么……就是在给家里写信……”她下意识想把信纸团起来。
闻礼之从简易的衣柜里拿出外套,闻言打趣道:“写信是好事啊,有什么好藏的?是我们阮阮在给谁写悄悄话?”
“才不是呢!”阮阮嘟囔道,“是……字写得太丑了,我总是练不好。好不容易才学会些,怕写出来叫人笑话……”她越说声音越小,脑袋也耷拉下去。
闻礼之想起刚入侯府那段时日,自己教一些同样命苦的丫鬟小厮们认字写字,阮阮进度虽慢,却十分刻苦。他心下微软,走过去温声道:“提笔便是好事,何惧人笑?拿来我瞧瞧,或许能帮你看看。”
阮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纸递了过去,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闻礼之接过信纸,目光快速扫过内容。他心下了然,粗略通读一遍,发现几处错别字,便拿起桌上搁着的毛笔,蘸了点残存的墨汁,将错处圈了出来。
正当他专注修改时,阮阮忽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变得异常认真:“文砚哥,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弟弟这病……怕是真寻不着法子,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
闻礼之闻言,立刻抬起空闲的左手,轻轻摆了摆,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放下笔,转头看向阮阮,眼神温和:“阮阮,我来侯府这些日子,你照顾我许多,我心里都记着。我早就把你当自家妹妹看待。这点忙是我力所能及之事,你不必同我客气。”
阮阮眼眶微红,还想再说些什么,闻礼之却抢先一步,语气放缓了些,又道:“再者,最后医治效果如何,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你先写信告诉家里,一切等大夫看过你弟弟再说。”他神色稍肃,“还有,此事切勿声张,对谁都不要提,明白吗?”
阮阮见他神色认真,立刻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明白了,文砚哥。”
闻礼之这才将改好的信纸递还给她,拿起搭在臂弯的外套,温和地笑了笑:“快写吧。我出去一趟。”
说完,他便转身推门出去了。
阮阮重新坐回小凳子上,拿起被修改过的信纸,心里暖融融的,刚提笔准备接着写最后几句,门外就传来丫鬟压低声音的呼唤:“阮阮!嬷嬷叫咱们去后厨帮忙抬东西呢!”
“哎!就来!”阮阮连忙应声,看着就差几行便写完的信,虽有些恋恋不舍,还是赶紧小心地将信纸折好,飞快地塞到枕头底下藏稳妥。
就差一点了,等下回有空再写完吧,她想着。回头最后看了眼那鼓起的枕头,这才匆匆跟着姐妹跑了出去。
闻礼之走出下人房,脸上那份面对阮阮时的温和笑意迅速褪去,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他站在廊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留意自己后才迅速穿上外套,低着头快步向藏书阁走去。
推开沉重的木门,陈旧墨香和尘埃气息扑面而来。此地寂静无人,唯有高高的书架投下沉默的阴影。他走到最里侧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书架,缓缓滑坐在地。
大病初愈的身体仍有些虚软,但连日的高烧和昏沉似乎也烧掉了一些杂念,让他的思绪在疲惫中变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他闭上眼,开始从头梳理这团乱麻。
最初,是郑阎腰间那块属于他父亲的玉佩,明示了他复仇道路上的第一个仇敌。然而,郑阎?一个凭借裙带关系上位的贪鄙之徒,或许有胆量贪赃枉法,但绝无能力独自策划如此庞大的构陷,他背后必然有人。那时,证据和直觉开始初步指向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裴霄雪。
随着探查的深入,他找出了案子的第二个出力人。他曾在相同的位置思考同样的问题,只是那时他尚以为侯爷只是顺应着上位者的风向,对郑阎的一系列动作选择了默许与纵容。罪责在于知情不报,而非主动策划。
然而相府的线索浮出水面,彻底推翻了他的一厢情愿。时戬对闻家商业运作的模式甚至表现出了令他心惊的异常的熟悉,那分明昭示了,他才是计划的提议者,正在对这场残忍的构陷亲手操盘,谋定而后动。
他试图在脑海中还原整个过程:郑阎在台前,利用盐运使之便下江南伪造物证;时戬在幕后,利用自身权力铺平道路,扫清障碍。
逻辑严丝合缝,罪证确凿无疑。
可是……
为什么心里那股诡异的不安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就像一幅拼图,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已归位,图案清晰可见,可他总觉得……哪里错了。不是碎片放错了位置,而是这拼图本身,或许就被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引导着,拼出了一个看似正确实则偏离核心的答案。
一定还有什么关键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一些零碎的词语和片段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碰撞、闪过——“择一商贾”、“需修剪”,还有那封……日期远在一切发生之前的密信。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他忘掉了最至关重要的一环——裴霄雪!
他不仅仅同意了这项阴谋,他根本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场看似由时戬献策、最终由裴相拍板的谈话,其实不过是计划执行前的最后一次确认。真正对闻家起意、早埋伏笔的,是裴霄雪!
彼时时戬或许还在权衡站队,郑阎更可能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他们有什么理由和能力去针对一个远在江南,与朝局无涉的富商?
真正的主谋,自始至终,唯他一人!
可是……为什么?
巨大的震惊和确认感过后,是更深的疑惑席卷而来。闻家固然富庶,可对于裴相而言,真的值得他如此如此大费周章地巧取豪夺吗?这不符合常理,风险与收益并不对等。
除非……闻家拥有除了财富之外,某种更让裴霄雪忌惮——或者说必须抹除的东西。
闻礼之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力回想,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繁华的商铺、往来的人流、家人的音容笑貌……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深夜里:书房灯火昏黄,父亲闻岳独自坐在案前,眉头紧锁,正提笔疾书着什么,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个被尘封许久的、模糊的念头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
他震悚地睁开眼,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
那他似乎……知道是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