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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风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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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北境,风沙粗粝,卷着枯草碎石砸在营帐上,噼啪作响。天色总是灰蒙蒙的,透着肃杀的寒意。
云州大营里,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无形的紧绷感。
蓝缨独自坐在主帅帐中,面前摊开的是粮草辎重的册子。她蹙紧眉头,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琐碎与艰难。
从前这些事都有兄长蓝逸一手打理,井井有条。如今轮到她独自镇守一方,才知其中千头万绪。真正的领兵带队,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决断。各类杂务和人事协调耗神费力,让她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
蓝缨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情绪,指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
“将军!”一名亲兵快步进来,脸上带着急色,“不好了!后勤营那边,咱们从京里带来的弟兄和师将军的老部下吵起来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是为新到的那批皮袄分配的事,两边谁也不让,眼看就要动手!”
蓝缨眼神一凛,倏地起身:“带路!”
冲突地点围了不少士兵,自动分成了隐约的两拨。见蓝缨到来,喧哗声小了些,但双方脸上仍带着不忿。
“怎么回事?”蓝缨肃声道,目光扫过全场。
一名皮肤黝黑的老边军抢先开口,声音沙哑却响亮:“将军!这批新袄子该先发给我们这些常年在外的哨探!弟兄们日日喝风吃沙,眼瞅着天就冻透了,身上还都是破洞的袄子!”他指着对面几个京兵,“可他们——非说要按营平均分!这让我们老弟兄怎么熬?”
一个京营出身的小兵立刻梗着脖子反驳:“平均分怎么了?军规明明白白,同营同饷,公平分配!凭什么你们就要多占?”
蓝缨听得心头更乱,沉声喝道:“够了!”
她果断下令:“边塞艰苦,更须同心。皮袄一律按营平均分配,不得争抢!”
目光扫过全场:“若再有争执,一律按违令论处!”
命令已下,士兵们纷纷抱拳称是,表面安静下来。但蓝缨清楚地看到,那几个老兵低下头时,眼中闪过的却是不服,甚至一丝不满。
她心中一沉。才压下去的烦躁再度翻涌,这一次,还夹杂着清晰的无力。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什么事?闹哄哄的。”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蓝缨转身,向后看去,来人正是云州老将,师万军。他大步走来,目光如电,不等蓝缨开口便出言道:“都聚在这像什么样子?军需分配,蓝将军自有法度。皮袄这件事到此为止,一切听从蓝将军指令,任何人不得再有异议!都散了,各归其位!”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自带一股久经沙场的威压。那几个原本还不忿的京兵立刻噤声,抱拳应了声“是”,迅速退开。边军老兵见状,也纷纷行礼散去。
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但蓝缨却微微蹙眉。
师万军的话,表面是执行了她的命令,重点却是在制止闹事,反而对他手下老兵质疑上级的本质问题轻轻揭过,那句“不得异议”,也更像是对自己人的一种回护。
“蓝将军,”师万军这才转向蓝缨,抱拳一礼,态度无可指摘,“手下的老兵粗野惯了,一点小事便吵吵嚷嚷,让将军见笑。”
蓝缨压下心头那点不悦,平静地说:“无妨。只是此类事情,还是应该尽早命令规则,以免再生事端,损耗士气。”
师万军花白的眉毛微动,语气依然恭敬:“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这边关苦寒,物资难免有短缺的时候。处理军中这些繁琐事端,全凭带兵者的一个‘理’字。若条条框框定得太死,反而束手束脚。这也是我们边军多年的传统了。”
传统?灵活处置?“理”?蓝缨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那股烦躁感又升腾起来。这与她所受的兵法教诲和兄长一贯强调的法度分明截然不同。
她还欲再言,忽然——
“报——!”一名哨兵疾驰而来,滚鞍下马,急声道:“禀将军!西北方向十里外,发现小股北狄游骑踪迹,约二十余骑,正在我方防线外围窥探!”
所有内部纷争瞬间被抛诸脑后。
蓝缨眼神骤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再探!密切监视其动向。师将军,即刻令你部斥候营派出两队精骑,左右包抄,驱赶即可,暂勿追击,探明其意图为上。”
“得令!”师万军抱拳,毫不犹豫,转身便高声传达命令,调兵遣将,动作迅捷无比,方才那点分歧仿佛从未存在过。
很快,军营响起马蹄声和号令声,一支轻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营门。
喧闹过后,营地暂时恢复了秩序。蓝缨站在原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地平线和卷起的烟尘,心中却难以平静。
她能排兵布阵,能临阵对敌,可面对这军营中固有的传统与偏见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她下意识地想,若是哥哥在此,定能更好地周旋其中……
风沙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凉意。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不,她必须独自面对。
这是她的战场,不仅仅在阵前,更在这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长风卷着北境的沙尘,掠过荒原与山峦,一路向南,最终拂过了永州的城墙,漫入京城深处。
紫宸殿内正弥漫着低气压,百官垂首屏息,偌大的宫殿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御座之上,萧景琰目光深沉,只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扶手。
一切的焦点都集中在裴霄雪身上。
他一身笔挺紫色朝服,衬得脸色愈白,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冷硬的质感。条理清晰地禀奏着几桩政务,语速比往日更快,措辞精准,如同锋利的刀刃,高效地切割着一切纷乱。
在处理完几项紧急军报和积攒的调度问题后,他话锋陡然一转。
“陛下,”裴相微微躬身,“臣要参劾漕运司郎中于途、京西仓监督使王焕,二人勾结地方,贪墨漕粮,倒卖军需,罪证确凿。”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砸在地上。
被点名的两名官员一怔,顿时面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臣冤枉!丞相!您……”
“证据确凿,录有口供,账册在此,有何可辩?”裴霄雪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们一眼,直接截断了他们的哀嚎。他微微眯了下眼,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转向龙椅:“此等蛀虫,侵蚀国本,动摇军心,臣,请陛下圣裁。”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皇帝身上。大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那两名官员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皇帝沉默着,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冕旒下的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这短暂的寂静让空气几乎凝固。
良久,萧景琰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准奏。来人,摘去顶戴,押送刑部候审。”
禁军侍卫立刻上前,利落地剥去两人的官服官帽,将那瘫软如泥的官员拖拽出去。求饶声和呜咽声迅速消失在殿外。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裴霄雪只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并未再多说一个字。
这时,一名年轻官员出列,朗声道:“陛下,裴相明察秋毫,铲除奸佞,实乃国之幸事!臣以为,正当以此为契机,彻查积弊,整肃纲纪!”林逢春话语铿锵,一副热血模样。
不少官员暗暗侧目,心下明了这林逢春是裴相一手提拔的人,此举不过是恰到好处的附和。
时戬站在队列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裴相这连番动作,又快又狠,分明是在借机清洗、稳定局面,甚至可能……在警告某些人。
近日朝堂上纷纷有人落马,其中甚至包括一位资历颇老的尚书。这排除异己的手段,比丧子前还要更为铁血酷烈。时戬越发坚定了念头,必须紧紧依附裴相,绝不能有半分迟疑摇摆,甚至开始思忖该如何更进一步表忠。
龙椅上,帝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裴相劳苦功高。此事便依卿所奏,一应事宜,由你统筹办理。”
“臣领旨。”裴霄雪躬身行礼。
朝会在一片更加压抑的气氛中走向尾声。
散朝的钟声余音未绝,百官如潮水般退去。蓝逸正欲随人流离开,却被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拦下。
“蓝大人,留步。裴相请您偏殿一叙。”
蓝逸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颔首跟上。
偏殿比之大殿少了些许肃杀。裴霄雪已卸下朝会上那副冰冷面具,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蓝大人,”他抬手示意蓝逸坐下,“方才朝堂事杂,还未及细问。令妹蓝将军远在北境云州,一切可还顺利?那边塞苦寒,风沙又大,她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着实不易。”话语间满是长者对晚辈的关怀。
蓝逸微微欠身,答得谨慎:“有劳相爷挂心。舍妹虽年轻,却也知责任重大,近日家信中只报平安,说一切安好,正竭力熟悉防务,不敢有负皇恩与朝廷重托。”
裴霄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划过茶盏边缘,似是不经意地转换话题:“如今朝局纷繁,陛下与本相都望能革新积弊,强兵富民。然推行新政,总需得力之人。蓝大人身在兵部,精于实务,不知对近日人事变动有何高见?”
这一问极为刁钻,无论怎么答都易被看作站队表态。
蓝逸背脊沁出薄汗:“丞相过誉。下官才疏学浅,实不敢妄议其他各部人事。唯有恪尽职守,尽力办好分内之事,方能不负圣恩。”他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不通党争的官员,尽力避开立场之争。
裴霄静默注视他片刻,脸上笑意未减,眼神却愈发深沉,难以捉摸。
殿内一时安静,只隐约听见窗外风声。
良久,裴相才缓缓开口:“蓝大人过谦了。尽忠职守,便是朝廷所需。好了,不多耽误你办公了。”
“下官告退。”蓝逸起身行礼。直至退出偏殿,步入宫道,被冷风一吹,他才惊觉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后背。
裴相最后那句“朝廷所需”,听起来像是嘉许,却更似一句深不可测的提醒。
这京城权力场的云谲波诡,当真一步都错不得。蓝逸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心中对远在北境的妹妹,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