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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王陨 ...

  •   永昌十四年的春末,御花园的蔷薇花开得正盛。

      异域来的妃子阿勒塔追着一只金粉相间的凤蝶跑得裙摆飞扬。宫女们提着裙裾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为首的大宫女急得直拍绢帕:“娘娘!当心那假山石!”话未说完,阿勒塔已灵巧地旋过九曲回廊,薄纱披帛扫落满架蔷薇,惊起的花瓣与蝶群共舞,衬得她愈发像只不羁的草原苍鹰。

      “快些!快些!”她笑得眉眼弯弯,发间珊瑚珠坠子随着动作轻颤。直到那蝴蝶忽然停在秋千架的雕花上,她才扶着朱漆立柱喘着气,发梢还沾着几片落花。

      待宫女们端来酸梅汤,阿勒塔却早已赤足跨上秋千。银铃脚链随着晃动叮当作响,惊起枝头几只雀鸟。她仰起脸哼着草原牧歌,脸蛋上晕着奔跑过后的红,恍惚间倒像是将整个御花园都踩在了绵软的马蹄下。

      明宗萧世玄本在廊下读书,忽被这歌声吸引。抬头望去,正见阿勒塔仰着脸接住一片落花,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蜜色的肌肤上投下浅浅的影。

      书卷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惊动了秋千上的人。

      阿勒塔回头,与帝王的目光遥遥一对。

      ——这一眼,注定了她后半生的盛宠。

      “嗖”地一声,宫灯应声而落。

      “朕的好孩子!”明宗大笑,揉了揉萧景桓的脑袋。五岁的小皇子举着小弓,得意地昂起下巴。他生得像母亲,浓眉大眼,笑起来时虎牙尖尖,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野性。

      隔壁书房的窗忽然开了。太子萧景翊探出头,十五岁的少年眉头紧锁:“父皇,儿臣有策论请教……”

      明宗拍拍幼子的肩:“去吧,明日再练。”

      萧景桓撇嘴,把弓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勒塔的寝宫里终年飘着药香。

      “你是草原和中原的孩子。”病榻上的贵妃为儿子系上狼牙项链,指尖冰凉,“要像狼一样勇敢,也要像……”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萧景桓趴在她膝头,数着地毯上的花纹。窗外,几个太监正抬着小小的棺椁往后门走——那是他刚满周岁的妹妹,第三个孩子也没能留住。

      明宗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特制的小弓。萧景桓欢呼着扑上去,没看见父皇望向母妃时,眼底深藏的哀戚。

      “陛下,”阿勒塔轻声道,“……教他射箭吧。 ”

      草原的女儿最终死于宫墙内。她被以皇贵妃之礼落葬皇陵,却永远将自由与马蹄声,埋藏在了再也无法触及的故乡天际线外。

      成和十年的北疆,朔风卷着黄沙拍打在军帐上。

      十六岁的萧景桓俯身在沙盘前,手指划过黑水谷的地形:“用雁形阵包抄,定能全歼敌军!”

      副将时钺盯着那个险要的隘口。这位正值壮年的副将身姿如松,眼尾细纹里沉淀着十余场恶战的霜雪。他喉结微动,终是将未出口的谏言化作一声沉缓的叹息。

      “殿下,”他只道,“狄人狡诈……”

      “怕什么!”萧景桓大笑,抓起朱笔在军报上狂草批注——“乘胜追击”。

      墨迹未干,他已披甲出帐,狼牙项链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萧景桓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战鼓的节奏。

      少年亲王策马冲在最前,狼牙项链在颠簸中拍打着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三天前那场胜仗让他尝到了甜头——狄人溃不成军,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殿下!此地地势险要——”时钺的喊声被风声撕碎。

      萧景桓头也不回地扬鞭。他仿佛已经看见捷报上“全歼敌军”的字样,看见皇兄满意的笑容,看见朝堂上那些老臣惊掉下巴的模样。少年人的热血在胸腔里沸腾,烧得他眼眶发烫。

      黑水谷的落日像团将熄的血。

      当第一支箭射穿掌旗官咽喉时,萧景桓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便是第二支、第三支——箭矢从三面峭壁倾泻而下,大纛旗瞬间被扎成筛子,重重砸在泥泞里。

      “有埋伏!列阵——”

      他的命令淹没在惨叫声中。狄人伏兵如潮水般涌来,弯刀捅穿亲卫的胸膛,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萧景桓仓皇抵御,虎口被枪柄震得发麻。他这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雁形阵在黑水谷逼仄的地形里,根本施展不开。

      一柄弯刀劈面而来。

      萧景桓踉跄后退,颈间突然一凉——狼牙项链被刀锋劈断,那颗陪伴他多年的狼牙应声碎裂,转眼就被马蹄踏进血泥里。母亲临终前的轻语仿佛还在耳边:“狼神会保佑我的□□……”

      “护住殿下!”

      时钺的吼声撕破混乱。副将带着三百死士冲进箭雨,铠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当他杀到萧景桓身边时,左肩赫然钉着支羽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走!”时钺把缰绳塞进他染血的手心,反手劈翻两个敌兵,“臣断后!”

      萧景桓还想说什么,却被副将狠狠抽了一鞭马臀。战马嘶鸣着冲出战圈,他回头时,最后看见的是时钺独自迎向潮水般的敌兵,染血的长枪划出一道孤绝的弧光。

      战后的第七个黎明,萧景桓独自跪在尸堆里。

      三万具尸体铺满了谷底,腐烂的血肉引来成群的秃鹫。萧景桓机械地捡着符牌——这枚是亲卫队长的,他年幼的女儿在上面缠了一圈红线;那枚是先锋营营长的,那位年轻的士兵刚刚新婚,腰间常挂着绣有“平安”的荷包。掌心被金属锋利的边缘割得血肉模糊,他却感觉不到疼。

      恍惚间,先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握弓要稳,心更要稳。”

      “殿下。”

      时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副将脸上新添了道伤,从眉骨斜贯至嘴角,却还在笑。他递来水囊,里头装的却是烈酒:“永宁侯府来信了。”

      萧景桓接过信笺,上面写着时戬在秋猎中拔得头筹。

      时钺在萧景琰身旁坐下,执起水囊,将酒仰头引尽。辛辣酒液灌进喉咙的瞬间,他忍不住嘶了声气,脸上伤口因牵动而扭曲。他眼底笑意不减:“陛下您瞧,臣这个弟弟的箭术越发娴熟了。待他日,定能与我一同为殿下排忧解难。”

      萧景桓没做声。少年的臂膀轻微抖动着,信纸突然洇开一片水渍——原来是自己落了泪。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时钺眼角的皱纹更深。

      “家父盘算着卸甲归田,”副将摩挲着家书,“到时候带阿戬去南山猎鹿……”

      酒过三巡,时钺突然正色:“殿下可知何为‘为将三悔’?”

      萧景桓摇头,碎发垂在眼前。

      “一悔战机误判,”时钺掰着手指,“二悔兵力折损……”他顿了顿,指向远处的新坟,“三悔,是活着回来的人,再不敢看阵亡册。”

      “殿下,末将总劝您稳扎稳打,”篝火明灭,映出时钺眼底动容神色,“因为将领一个人的念头,可能就是数万人的一辈子。”

      夜风卷着纸钱灰烬,飘向银河。

      成和十三年,一场胜仗后。

      肃王的军帐里,烛火彻夜不熄。萧景桓俯身在沙盘前,三年的风霜将他磨砺得愈发锋利,眼角眉梢却仍带着少年般的锐气。帐外传来士兵的哄笑,是新兵在用箭杆烤野兔。

      时钺站在阴影处,指腹摩挲着剑刃上的缺口。

      “时将军又在磨剑?”新兵小声的询问淹没在篝火前的欢声笑语里。

      剑身映出营帐内的景象:萧景桓正皱眉翻看兵书,烛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跳动。时钺突然用力,磨刀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把剑,是永宁侯府的家传宝剑。

      而剑身上的缺口,是上月与狄人交锋时,被一把劣质长枪崩出来的。

      时钺闭了闭眼。

      军械账本就在他怀中,最新一页朱批刺目:

      “照常批用。”

      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他以为是工匠疏忽;
      第二次,他疑心有人中饱私囊;
      第三次……

      时钺望向帐中浑然不觉的萧景桓。

      年轻的亲王正为新的战法兴奋,指尖在沙盘上划出凌厉的弧线。他永远不会知道,东宫的批复背后藏着怎样的深意,也不会明白为何最近军饷总迟来半月。

      “将军?”亲兵迟疑道,“要不要禀报殿下……”

      时钺摇头,剑刃归鞘时“铮”地一声响。

      帐内的肃王抬头:“时副将?进来喝酒!”

      夜风吹散叹息。副将掀帘而入时,脸上已换上惯常的笑容:“殿下,时辰不早了,该歇了。”

      成和十五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东宫太子病逝的消息激化了帝王与亲王的矛盾,手握兵权的萧景桓尤其受到忌惮。狄人骑兵如黑潮般涌来时,负责断后的三百死士连把完好的枪都没有。

      枪头是出发前才发的,刃锋钝得能照见人影,战甲早已残破,根本无法上阵。有个年轻士兵嘟囔了句“这怎么打”,被时钺抽了一耳光:“用牙咬也得守住隘口!”

      他们真的用牙咬了。

      当狄人的铁骑第三次冲阵时,有个断了右臂的士兵扑上去,生生用牙齿撕开敌将的喉咙。时钺亲眼看着那孩子被乱刀分尸,至死还咬着块血肉。

      三百人,从子时守到寅初。

      天明之时,时钺跪在烽燧台的残垣下,指尖蘸着不知道哪处伤口渗出的血,在撕下的战袍内衬上一笔一划地写:

      “臣时钺,永宁侯府嫡长子,弱冠从军,承父志以报国恩……”

      血在粗布上洇开,像凋零的梅。

      “肃王殿下天纵英才,臣亲见其自黑水谷一役后,爱兵如子……”

      狄人的马蹄震得大地都在摇晃。三百死士的尸首横陈在隘口,积雪覆在他们年轻的眉眼上。

      “然械库有异,臣三奏东宫而未果……”

      笔锋突然颤抖。他想起弟弟时戬寄来的家书,前线需要擅长防守的将领,父亲最后一次披甲出征。
      这确实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场仗,年迈的武将在混战中挥舞着早已钝了刃的长枪,当亲兵们寻到他时,已然化作一具被乱箭贯穿的躯体,倒在浸透鲜血的沙地上,再也没能回到那座他用半生守护的城池。

      “今三百儿郎殁于王事,臣无颜独活。”

      最后一句几乎力透布背:

      “时钺叩谢天恩,愧对将士,负了肃王殿下。此生怯懦,唯愿来生,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雪粒突然砸在“来生”二字上,晕开一片猩红。

      时钺猛地将血书凑近火折子。火苗刚舔上布角,一阵狂风卷着雪沫扑来,竟将火生生掐灭。布帛只剩焦黑的边缘,内文却清晰如刀刻。

      “也好……”他苦笑,掏出贴身藏着的鸩酒,“总得有人……给侯府报丧。”

      仰头饮尽杯中酒,仿佛看见父亲在校场朝他招手:“阿钺,这一招要用巧劲……”

      阖眼的瞬间,时钺听见远处传来援军的号角声。

      太迟了。

      驿马将半焦的血书送回永宁侯府那日,肃王正在三百里外追击残敌。

      他收到战报只说“时将军力战而亡”,便红着眼折断了狄人使者的旌节。没人告诉他,时钺的铠甲干干净净,连道刮痕都没有,而战甲下的尸身却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就像没人告诉他,那三百士兵的枪头,早在接敌前就全断了。

      时钺死后,肃王沉寂了很久。

      那把永宁侯府的断剑被送回侯府时,萧景桓亲自扶棺三百里。他在灵前摆了三坛烈酒——一坛敬时钺,一坛敬三百死士,最后一坛洒在黄土里,祭所有回不了家的亡魂。

      北疆的风雪渐渐冻住了他的笑容。直到——

      “阿桓!”

      齐王萧景琰单骑闯入军营,大氅上还带着未化的雪。他面容凝重地递给萧景桓一封密信。

      看着信上的内容,萧景桓怔住了。

      帐外风雪呼啸,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时钺站在灯影里,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三哥是说……”他嗓音沙哑,“先帝驾崩,卫丞相擅立幼主?”

      “何止!”萧景琰面色沉重,“这乱臣贼子,连玉玺都敢私藏!”

      ——沉寂多时的心,突然窜起一簇火。

      萧景桓拍案而起,蟒袍带翻酒盏。陈年的烈酒泼在沙盘上,浸透北疆的山川河流。

      “我在外督军,竟不知朝中还有这等奸佞!”他眼底燃起久违的光,纯粹炽烈如少年时,“趁着新帝年幼就敢祸乱朝纲——”

      帐外突然传来整齐的甲胄声。亲兵们不知何时已列阵待命。

      萧景桓抓起佩剑,剑身寒芒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三哥放心,我这就带兵前去!”

      “——清君侧!”

      兵临城下那日,八岁的幼帝蜷缩在龙椅上,明黄袍角拖在地上,沾了灰。

      “谋反……你们要谋反!”卫阑下意识往后踉跄半步,官服下摆却被蟠龙柱的雕花勾住,整个人跌坐在冰凉的青砖上。他僵硬地指着龙椅方向,带了翠玉扳指的手在空中虚抓两下,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陛下,臣……”

      殿门轰然洞开。

      萧景桓按剑而入。他看见幼帝惊恐的眼睛——那么像自己早夭的妹妹。握剑的手突然僵住了。

      “阿桓。”萧景琰在身后轻唤。

      就是这一声,让幼帝彻底崩溃。孩子尖叫着逃向后殿,玉冠跌落,碎成两半。

      三个月后,幼帝病逝的讣告与萧景琰的登基诏书一同颁行天下。

      萧景桓站在新帝身侧受赏时,恍惚听见有人议论:

      “听说小皇帝是被吓死的……”
      “胡扯!分明是卫阑那老贼下的毒!”

      “肃王殿下?”礼官小声提醒,“该您献剑了。”

      萧景桓回过神,将佩剑捧给龙座上的三哥。阳光透过殿门,照得剑鞘上新镶的明珠熠熠生辉——那是他特意找来,本要送给时钺贺寿的。

      金柝夜警二十年,未见人间有弓藏。

      少年意气酬君死,不识君王忌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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