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bike

1、观哪吒1.2 有感

　　陈塘关怎么变得如人间炼狱？我看着家人焦黑的尸体，忽间脑海却是刚来陈塘关的情形。
　　我们家是幸运的，能到陈塘关定居，虽然路上丢光了财产，但这里有李靖夫妇，大家能在战乱中保全性命。陈塘关有两位仙人庇佑，不俱怕战火的侵袭，那些凡人不是仙人的对手。李靖夫妇的恩情，陈塘关的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是伟大的圣人。
　　陈塘关不大不小，逃难来的几十户人口一家分个几亩地，虽然此时身无分文，但家母家父想到将来靠种地和织布也能撑起的安稳生活，仍然露出了笑容。
　　原本我家几十口人，逃难都散了，如今只剩下家母家父我姐和弟妹一共六人，筑了间小房够几人生活。大家都是如此，只是陈塘关中央有座大院，那是李靖夫妇的住处，路过时，我们总心怀敬畏。
　　战乱结束的前一年突然干旱，收成少了许多，大家都怕挨不过既将到来的寒冬，李靖夫妇却买来粮食分给陈塘关的老百姓，我仍然记得大家的欢呼声和满脸尊敬。李靖夫妇是天上的仙人，我们的圣人。
　　后来外界安定了，大家也对外做交易，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几十户人都认熟了，农闲时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玩乐。李靖夫妇是仙人，我们都猜是忙得很的，平日里也见得少，但大家都念着他们的好，有新的粮食瓜果都往府上送一份，敲门常不应，放在门口，一会儿自然有家仆来收。王家和周家新生了小孩也教他们认到李靖夫妇，那是我们的大恩人。
　　有一次夏天几人树下乘凉下棋，却见李靖大人走过来，大家都上来招呼，一下子围了几十人，李大人笑道他家娘子已怀了三年孕，小孩将要出生，准备取名哪吒。不愧是仙人的小孩，需得怀三年，大家都纷纷恭喜，想要凑近了祝贺，又怕刚田里回来一会儿，身上全是汗脏了李大人，都大声喊着祝贺的语句，不敢久留李大人，尊敬地目送大人离开。
　　那天父亲正在田里耕种，我修炼结束正在家中休息。我自从见了李靖夫妇的神通便开始修仙，当今有志者人人修仙，我自知我永远不可能到达仙人的境界，可仍然每天修炼，只求更近一步，有一天至少能保护身边的人。八岁的妹妹正和六岁的弟弟玩耍。母亲最近在和姐姐讨论婚事，家母愿意听取一些姐姐的意见，因为她当年也是如此。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欢呼，我十分庆幸我家修得离李家宅院如此近，只几步路便见大院门口的大群人，挤近去见李大人站在人群中央，手里抱着孩子。竟然是大人家的小孩出生了，我也大喊恭喜。细看那小孩像个球，睁开一双眼睛。周围的人更多了，到处是恭喜，喜气洋洋。
　　这时那小孩像是刚长出了手脚，却飞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一瞬间手里就有了个火球。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火球已经脱了手，砸到了周家的鸡笼，立刻鸡四散逃走，鸡笼连着西房烧成一片火海。仙人家的孩子出身便神通广大，已经是我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高度，想到这里，如此危急情况下，我竟愣了神。可听到周围的惨叫声我反应过来我家离这里有多近此刻有多危险，几乎是疯了一般往家赶。
　　回到家时动静已经小了，可远看就发现小屋东侧已只剩焦炭，跑到门口，看到全家人围在一起，母亲抱着弟弟。我顿时觉得不妙，赶紧察看弟弟的情况，只见左腿骨折，浑身烧伤，奄奄一息，我不停重复：“活着就好，我能治好他…”结果我是个废物，弟弟熬了两天，高烧不断，左腿溃烂，期间我自己想不到好法子脚走烂了也遇不到神医，李仙人也因为孩子的事不在家。最后平白让我弟多两天折磨，第三天凌晨，眼睛一闭，死了。
　　自从母亲把压在着火房梁下的弟弟抢出来之后左手臂就不好使了，干事慢了不少，我修炼之余也需要帮家里干活。父母总让我一心修仙事成后如李将军般作伟人使家里骄傲，可我早已明白，人人可以修仙，仙门却不向人人开。
　　李大人家小孩满周岁的宴我辞了。我立在埋着我弟尸骨的小坟包前，听着远处李家大院门口广场传来的隐约戏声，大家的祝贺声。周家媳妇的小孩自那次大火后就变得有些呆傻，不知道此刻在宴席上吗？如果在，是否流着口水看戏吃瓜，笑得很开心？凭什么仙人家小孩的周岁宴是我家小弟的祭日，凭什么仙人家小孩的过错要我家人的命来偿，我不敢去想不敢去问，只是静静地立着。陈塘关老百姓的命都是李靖夫妇两位仙人给的，若不是仙人庇护，我们家人大概是死在战乱中烂在尸堆里，连个坟都没有。小弟的死，只能怪我无能，若是我及时赶到家，或许小弟就不会被困火中，若是我早些学那医病的法术，也许就不会让小弟白白等死，又或者我带着小弟去广场上，我就可以保护他，我母亲的手也不会受伤。于是现在我们就可以坐在广场上看戏，参加宴席，欢声笑语，宴席上有佳肴，大家随便吃个够，李靖夫妇如此善良大方，可我永远也不能与他们同乐了。想到我的无能，不禁流下泪来。
　　回家的路上途经广场，我远远望了一眼连近尾声的周岁宴，李靖夫妇人美心善智勇双全，生下的孩子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我笑了一声，恭喜，恭喜。
　　李靖夫妇日理万机，有时哪吒会跑出家门玩耍，他爱踢毽子，可力大无穷根本不是凡人能敌，自从朱家七岁的小孩被毽子砸破了脾脏，再没有人敢和哪吒玩。有时候看见他一人躺在李家大院的墙顶，嘴里叼一根草，背着顺口溜，似乎非常孤独，我看着他，有时会想到离世的弟弟。
　　转眼哪吒快三岁了，周岁宴我原本是要照例辞掉的，李靖夫妇却挨家挨户拜托大家一定要去，母亲也劝道，李圣人对大家实在有恩，那次意外也不要再梗梗于怀了。我不置可否，也只好早些时辰去看望小弟。
　　我静静地站在坟前，其他人先走了，我仍然不愿意离开。我其实常常来看望小弟，我幻想他就站在刻着“秦宥桐之墓”的木板上等我，总觉得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沉默地站着。他是家里与我性格最相似的，并在五岁时就体现出了修仙的天赋。我以为他能挤进成仙的门，没想到才一年就死了。
　　我还是向广场走去了。每年周岁宴虽然大家心有余悸，但李大人照顾周到总还是喜庆，母亲回到家总是夸仙人气度非凡，如今我也要去一次了。
　　远看广场布置竟然比前两次还要繁华大气，筑了主持的高台，还请来真人参加。据说那位是哪吒的师父，大概更是法力无边。天上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父母和小妹已经坐下了，又在马家的那桌找到了姐姐。乐队喜庆的音乐远处也听得一清二楚，走近些能看到高台上的李靖夫妇和哪吒。只是天公不太作美，阴云密布，我望着远处天边压顶的黑云，却突然见关外悬崖上竟然有两个人站着，我感到有些奇怪，加快了走向广场的步伐。似乎台上的仪式进行得不算顺利，一时气氛有些僵硬。
　　这时却见悬崖上两人突然向广场飞来，哪吒也腾空而起，我顿时十分紧张，毫不犹豫地向家人跑去，可空中几人已经打起来，一时间冰火两重天间有雷电闪烁，四周雾气弥漫两米之外见不到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只能焦急地大喊家人的名字，可四周嘈杂只能听见武器碰撞声。我手持配剑勉强自卫，同时四处寻找家人，却不自觉来到了混战中央。只见冰锤与缨枪相交，撞击声震耳欲聋，其间有带电长鞭时隐时现。时而火焰飞速漫延，又是冰山拨地而起。我完全不明白其中恩怨纠纷，我只知道我被别人三岁的战局吓得屁滚尿流，连手上的剑也拿不稳，四肢着地爬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好不容易到了雾气稀薄处，却又看见陈塘关上方全是水，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我听不见四周的声音了，我也发不出声音了。神仙在战乱时给了这里的百姓生路，现在要把命收回去了。神仙要淹了陈塘关。可水又结了冰。神仙要冻死陈塘关百姓。可冰又开始碎裂掉落。神仙要砸死陈塘关百姓。
　　我很欣慰能知道自己的死法。
　　天上开始落雷，神仙要电死陈塘关百姓。
　　雷电结束了，我还没死。是神仙开恩了，不收我的命了。不收陈塘关老百姓的命了。我还要寻找我的家人。可周围一片狼藉，我只能到处大喊到处在废墟中翻找，到处都是受伤的人，远处有人回应，是我的母亲和姐夫正在用力抬一根房梁，可盖着砖瓦土石，十分困难。我赶快上前帮忙，不枉我几年苦修，成功抬起房梁，只见下面竟然是父亲，怀里抱着妹妹。
　　我累了。还是太晚了，父亲已经完全失去双腿知觉，谁来也无力医治了。万幸是妹妹还安好，只是吓得一时不能完整说话。这时听见广场又传来欢呼，我抱着妹妹麻木地走过去，发现广场中是巨大的圆坑，大乙真人庆祝道，恭喜哪吒扛过天劫，现在只需要重塑肉身。
　　?恭喜？原来不是哪吒救了大家么？原来只是他要渡劫么？他渡劫关我屁事？那我的父亲怎么办？不能滚远点渡劫么？为什么你渡劫失去双腿的是我的家人？父亲不能干活了我家将来怎么办？可以给我的父亲重塑肉身吗？我的妹妹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恭喜？恭喜？恭喜？
　　我摸了摸妹妹的头，她仰脸对我说：“哥，哥哥不，不…不哭。”
　　“我没哭，李靖夫妇是我们的大恩人，现在他们的孩子渡了天劫，我们赶快为他重塑肉身吧。恭喜恭喜，可喜可贺啊。”
　　我牵着妹妹的手，安静地走在靠近城墙的小路上，这里没有人，守卫也很少。其他人在为哪吒重塑肉身做准备，那些受伤的人大概回家了，如果他们的家还在的话。我离开之前将父亲背回了家里，幸好小屋只是房顶多了个大洞，床榻都还安好。母亲难得地开始哭泣，我们家今后将会变得很艰难。离开家时看到姐姐和姐夫站在门口，似乎刚吵过架。
　　我和妹妹绕着城走，中途又经过了墓地，我们看到了小弟的坟，静静地立在那里，因为偏僻，没有受到伤害。我几乎决心以后到哪都把小妹带在身边，我不能忍受再失去家人了。我打算走到城门就回头，再回到广场神仙的肉身大概已经塑好了吧？
　　可是还没走到城门我就远远望见了城外一位飞在空中的黑衣仙人，再仔细看竟然是之前混战中使用鞭子的那位神仙。我吓得心脏要跳出来了，赶紧打横抱起妹妹掉头逃跑，一转身就看见李靖夫妇正往城门赶。我听见他们像是在谈判，回头望城门只见天上已经裂了几个大口，赤红的岩浆向下流淌，不断有带着锁链的虾兵蟹将从里面跳到城墙上，向城内爬来。我跑得比常人快些，却比这些神兽差远了，怀里抱着小妹，速度更是提不起来，回头看城墙上众人已是打得不可开交，那些守卫完全不是对手，全靠李靖夫妇身手矫健法力强大，动作行云流水攻防兼备。我不再回头张望只一心带着小妹逃跑，可正当我以为暂时安全时背后却传来一股杀气，回头见一把大刀马上要将我和小妹砍成四块，我双手抱着人，拔剑已经来不及了，陷入绝望时，一把剑却从旁边伸来挡住了螃蟹的大刀，一看竟然是李靖夫人，见她身披盔甲，力气也完全不输巨大的螃蟹。她大喊，快跑。说完转身一脚将螃蟹踢开十几米。我傻了，头也不回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我顺利地跑回了家，回头看没有敌人，大概都被李靖夫妇拦在城墙外了。我放下小妹一时间有些迷茫。我带着小妹想保护她却使她和我一起陷入危险，我憎恨李家给我家带来灾难但刚刚李夫人救了我和我妹的命，我苦修五六年了却是谁也保护不了。我呆呆地站着，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姐夫的弟弟也是修仙之人，比我起步更早更有天赋，他全家盼他能得道成仙，而他去了三次昆仑山的考核，没有一次成功从此虽然仍然修炼，却再也不去昆仑山了。我原来打算今年试一试，可现在认清了现状，家里情况也不可观，我只好放弃。姐夫的弟弟却过来劝我，试一试，现在这边的事有李靖夫妇，也快尘埃落定了，哪怕无法入门，也可以看看各地考生都是什么水平，考什么内容，同时他可以将他上等的飞剑借我，不到两天就可以赶到昆仑山。我正在犹豫时我娘也抬起哭花的脸劝我，你练习那么多年，试一试说不定能成功。我苦涩地笑笑，却无法告诉我娘，娘，他们个个都是上百年的修为，我一辈子都达不到，我注定为一介凡人。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我摸着飞剑冰凉的剑刃心想，我就看看，好从此死了这条心。
　　在我准备行李时却看到大家在为哪吒和他师父送行，竟然也是去参加考核，不禁笑了，加油呀，你一定能成功的。
　　我御剑飞行了一天多便到了昆仑山脉，一路上十分着急，没吃没喝，只是找了座荒山休息过一个多小时，然而到了之后，只看见整条山脉上竟然全是人，队伍长达几十上百里。队伍末已经在山脚下了，我走了上去。
　　我一站在队伍末前面一位男子就说话了，我这儿除了我，我还帮我朋友站的，是两个人，你不介意吧？我摇头。他却说个不停，不介意就好，介意你就站我前面，你来得不是时候，早些时候能见着大世面，你猜我们都看到啥了，太乙真人呐，骑着猪带着徒弟，根本不用排队，直奔南天门！
　　我内心有些感慨，男子还在喋喋不休，突然闭了嘴，只见一位白衣男子御剑飞了过来，打扮好似世外高人。话多的男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就帮他排的，前面的人我问他们都说一个人不能排两个人的队，所以我排了半天一直在退，终于遇到一个不介意的了，我反倒觉得插队还是过不去，我俩要站一块儿的，要不你还是到前面去吧。
　　我笑了笑说，不用了，我要走了。不等男子反应过来，我已经御剑离开。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丝毫不甘或遗憾，只觉得愉悦轻松，一路上飞飞停停，赏了沿途风光，也免得回去太快不好交代。
　　远看陈塘关一片漆黑，四周净是高耸的岩柱，我几乎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看到的景象。四周都是凝固的岩浆，还能从其中看到房屋与尸体的轮廓。
　　谭宇飞，曾炫瑞，唐宇，周荷晴，曾子恒，周美君……我在那些漆黑的房屋和尸体间穿过，辨认着熟人，而大多数已经烂成一团什么也看不出了。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的家，可我的家人已经深埋岩浆中，什么也找不到了，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听到了大喊声，再听竟是哪吒在找爹娘。大概他们已经死在这里了。吼声听起来撕心裂肺，他大喊着爹娘，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过是一个三岁小孩。我藏在废墟中，直到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就失去所有，没有人会再想起这里存在的一切人和事。哪吒或许要翻天覆地，可我们太渺小，无论好坏里都没有我们的位置。现在我们陪葬了李靖夫妇，得以算作一颗棋子。对于这样的命运我找不到人去怪罪，也没有能力去怪罪。我们的命运是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拼尽全力也与强者有天差地别，在人生短短几十年里，我命由天不由我。
　　感到内脏有点不舒服，于是把剑往左眼用力一插，干脆地死了。
　　好歹我还能决定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