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漫岁悠悠》祝余十安

7、天神龙骨承千劫

　　九华山巅，妙手谷内，终年弥漫的沁人药香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

　　沧澜老君那两道雪白的长眉，在指尖搭上玄毅腕脉的瞬间，控制不住地狠狠一跳。

　　他行医炼药数千载，见过无数奇症怪伤，此刻枯瘦如古藤的手指下，这具年轻而强大的躯体却让他感到一种触目惊心的诡异——

　　经脉之中，冰魄针留下的极寒之毒如万载玄冰般蛰伏，疯狂侵蚀着生机，而心口要害处，一道幽冥血咒却如同活物般阴毒地蠕动着，不断吞噬着残存的神元。

　　更令人骇然的是，夜渊竟歹毒至此，在至寒的冰魄针上淬炼了源自九幽地狱本源的火毒！冰火交织，相冲相克，将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变成了惨烈无比的战场，每一刻都在承受着极致的痛苦折磨。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灵台处那死寂的空荡来得可怕——他的三魂七魄，已散得干干净净，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灰烬，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废墟。

　　“这……这……”向来洒脱不羁、幽默风趣的沧澜老君，此刻竟面色剧变，声音都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一旁沉默而立的上元天尊。

　　天尊静立如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此刻正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暗潮：有无尽的痛惜，有压抑的怒意，更有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无可奈何的沉重。无需任何言语，沧澜老君已然明白，眼前这惨状，绝非一次简单的魔域征战失利所能造成。

　　“徒儿！”沧澜老君急声喝道，声音打破了谷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速取灵参仙露来！先将他周身血污擦拭干净，小心处理外伤，动作要轻！”

　　侍立一旁的药童尚未应声，老君又急促地补充道：“还有！将我丹房最上层玉匣中的九阳续命丹立刻取来！先护住他心脉最后一丝生机不绝！”

　　小药童第一次见到师傅这么紧张，她收起了平日的天真幼稚，赶紧领命。

　　沧澜老君与上元天尊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二人不再多言，默契地转身，快步走向山谷最深处的秘境寒潭——那里孕育着天地间至纯至寒的灵脉，也生长着唯一能中和冰火双毒、吊住残息的万年雪灵参！

　　通往秘境后山的石径幽深静谧，两旁古木参天，唯有枯黄的落叶在二人匆忙的脚下不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他是玄烨之子。”上元天尊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
　　他云纹锦缎的靴子轻轻碾过一片飘落在地、殷红如血的枫叶。

　　沧澜老君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哎呀呀，我的天尊啊，都什么时候了，你明知道老朽想问的，并非他的出身。”药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嗔怪，指尖因某种可怕的猜想而微微发颤。

　　“冰魄针乃至阴至寒之禁器，炼制之法早已失传，材料唯有北极秘境深处方能采集……魔界如何能得？除非天界有——”

　　“他是天帝的儿子。”上元天尊沉默良久，说出了这个令老君为之一震的答案。

　　他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在沧澜老君耳边！

　　“当啷！”

　　沧澜老君手中那柄从不离身的紫金药锄脱手落地，在寂静的山谷中发出刺耳的脆响，惊起了不远处寒潭边栖息着的几只黑羽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飞入密林深处。

　　老君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恍然。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骤然串联，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天尊缓缓拂袖，一道无形的隔音结界悄然笼罩四周，将一切声响与窥探隔绝在外。他目光投向远处翻涌的云海，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五百年前的旧事，如同尘封的卷轴，在他低沉的声音中缓缓展开……

　　卷轴之中，浮现的是璇玑神女的身影——那位由天璇星本源化生的绝色仙子，姿容绝世，灵秀天成，曾与九天玄女并称天界“双璧”，是天帝心中无人可及的皎洁月光。

　　画面流转，是她小腹已明显微隆，却依旧挺直脊背，独自站在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凤鸾殿中。即便面对的是权势滔天的圣母，她周身依旧流淌着纯净的星辉，肌肤莹润如玉，眼眸清澈如星子，那是一种超越凡俗权势、源自生命本真的动人心魄，连圣母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美，比她自己用华服珠宝堆砌出的雍容华贵，更能触动人心。

　　“除掉你腹中的孩子，本宫可以允你继续留在天界，甚至给你一方清净星域容身。本宫可以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如若不然，幽禁宝莲山，永世不得踏出半步！”圣母的声音冰冷，带着施舍般的意味，尖利的护甲因用力而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

　　为了自己腹中刚刚诊出、还未成形的胎儿，她此时不能直接动杀心。

　　璇玑神女闻言，只是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与天帝爱情的结晶。她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空灵却带着无尽的嘲讽与决绝。她转过身，素雅的裙摆划出一道青莲般孤傲决绝的弧度，她望向天帝最后一眼，没有丝毫犹豫的选择幽禁宝莲山。

　　她走得太快，太决绝，甚至连天帝藏在宽大袖袍中那双紧握的、青筋暴起的手，都没来得及伸出，没能给她丝毫挽留或保护。

　　天尊幽幽叹息，目光望向远方缥缈的云海，接过了话头：“天帝与璇玑神女，本是混沌初开时便相伴相生的星辰之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当初天帝陛下之所以迎娶圣母，亦是迫于无奈之举——需借北冥玄冰一脉的至宝，方能压制当时即将破封而出的万魔之首夜渊的九幽火毒，为了三界太平，不得不做出联姻的抉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谁知成婚多年，圣母却一直未能诞下子嗣。反倒是璇玑神女，怀上了天帝真正的血脉。

　　事发之初，圣母或许出于大局，或许另有考量，曾应允与天帝共同抚养这个孩子。就在一切看似将要尘埃落定之时，圣母竟意外诊出了喜脉。”

　　沧澜老君语气冰冷：“有了自己亲生骨肉的圣母，出于母亲最原始的本能与私心，又怎会容许天帝还有其他血脉存在？这个孩子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夫君心系他人！嫉妒与恐惧，足以让神也变成魔。”

　　玄毅出生那一日，三界天象异变，被两股强大的龙气剧烈搅动，呈现出万古罕见的奇景，也彻底埋下了绵延至今的刻骨仇怨与杀机。

　　宝莲山上方，苍穹仿佛被投入了熔化的烈日金液。浩瀚无边的祥云汇聚成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喷涌而出的，并非寻常霞光，而是纯粹到极致、尊贵无匹的紫金神气！这紫金龙气并非死物，它翻滚咆哮，竟自行凝聚成一条横亘万里、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法相！那金龙鳞甲分明，眼眸如炽阳，每一次摆尾腾挪都引动周天星辉为之闪烁，威严浩荡的龙吟声响彻九天十地，并非凶戾，而是带着一种天生的君临天下、统御八荒的磅礴正气，象征着无可争议的天命所归！

　　金龙之下，更有凤凰、青鸾、彩雀、仙鹤……无数珍禽异鸟的魂影自三界四面八方感应而来，环绕飞舞，发出清越欢快的鸣叫，如同万灵朝拜至尊。整座宝莲山沐浴在这无尽光华与蓬勃生机之中，山间草木瞬间开花结果，灵泉喷涌，地涌金莲。那是天道在庆贺真正的、承袭大气运的“真龙天子”降生于世！

　　而在这天地异象的中心，天帝陛下正不顾身份地守在那简陋却洁净的产房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期待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喜悦。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屋内即将诞生的、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所牵引，仿佛那是三界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远在天宫深处、奢华无匹的凤鸾殿上空，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恐怖景象。

　　这里的天空也被磅礴的龙气充斥，却显现出一条通体青黑、身形略显虚幻、姿态更为阴戾狰狞的青龙法相！这青龙虽具龙形，却无宝莲山金龙那般的煌煌正气与光明坦荡，它扭曲盘旋于浓重的乌云与暗紫色的不详雷暴之中，龙眸闪烁着痛苦、愤怒与不甘的猩红光芒，发出的龙吟嘶哑而尖锐，充满了暴戾与怨怼之气！

　　这青龙异象，皆因殿内那位尊贵的女人——圣母娘娘正承受着极致的痛苦与滔天的愤怒。她因得知天帝竟不顾一切抛下身怀六甲的她，亲身前往宝莲山去陪伴那个卑贱的女人生产而急怒攻心，竟至动了胎气，提前引发了分娩之剧痛。

　　她躺在华丽却冰冷的产床上，汗水浸透了精心梳理的云鬓，指甲因极度愤怒和痛苦而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无声地染红了身下的锦褥。

　　身体的剧痛，远不及心中那滔天恨意的万分之一！

　　每一次宫缩的间隙，她都能透过雕花的窗棂，清晰地看到天际那两道对比无比鲜明的龙影——宝莲山上那受尽恩宠、光华万丈、引得万灵庆贺的五爪金龙，与自己殿上空这只因怨怒而生、扭曲痛苦的青龙！

　　凭什么？！

　　她是堂堂圣母，三界女仙之首，怀的亦是天帝嫡脉！身份尊贵无比！而那璇玑，不过是一缕星辉化生的小仙，有什么资格与她相提并论？有什么资格生下引来如此祥瑞异象的孩子？！

　　她的孩子降生，本该受万灵朝贺，享无尽荣光；而自己的孩子，却因父亲的缺席和母亲的怨恨，伴生着如此不祥的、充满怨气的天象！这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笼罩了她孩子的未来！

　　几百年来，天帝投向宝莲山的每一个眼神，那边传来的每一缕祥瑞金光，都像是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冰刃，日夜不停地狠狠剜着她的心。

　　她对璇玑的妒，对那个“真龙”孩子的恨，以及对天帝无情无义的怨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深深烙印进她的神魂最深处，也无可避免地浸染了她腹中正在挣扎出生的、无辜的骨肉。

　　宝莲山上，产后虚弱的璇玑神女，用尽最后力气将婴孩裹在绣着细碎星纹的襁褓里，温柔地凝视着那酷似天帝的眉眼。

　　她抬起苍白却依旧纤美的指尖，带着无尽的慈爱与不舍，轻轻在孩子眉心点了三下：
　　“第一笔，赐你天璇星辉护体，百邪不侵……”
　　“第二笔，予你为娘半生聪慧灵秀，明辨是非……”
　　“第三笔……”她突然低下头，用力咬破自己的指尖，以蕴含着生命本源的神血为墨，在孩子眉心绘下一道极其晦涩复杂的古老神纹，光芒一闪即没，“若遇生死大劫，万般无奈时……可碎星求生，换得一线生机……”

　　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望向一旁悲痛欲绝的天帝，用最后一丝气力祈求道：“答应我……定要护他……一世周全……”

　　说罢，璇玑神女眼中最后的光彩渐渐消散，带着无尽的不舍与牵挂，缓缓闭上了双眼，神魂如同星辰般逸散，最终陨落在她最深爱之人的怀抱里。

　　旁边石桌上，一盏琉璃灯燃烧殆尽，灯芯竟是一截乌黑发丝——那是璇玑断发所留。青丝燃尽之时，便是母子缘断之时。

　　九天玄女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一同前来的玄烨神君，亦慢慢地垂下眉眼，不忍直视这生离死别的惨景。

　　“本君…答应你……。”天帝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冰冷的身躯，心痛如绞，悲痛欲绝，字字泣血。

　　良久，天帝才缓缓睁开赤红的双眼，将怀中已然无声无息的孩子，郑重地交到玄烨神君手中，声音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无尽的托付与无奈：

　　“玄烨，从今日起，替本君……将我儿抚养长大。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这身世于他而言，非是荣耀，而是……天家最残酷的劫难啊。”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懵懂婴孩眉心若隐若现的血色神纹，最终决然道：“从今天起，他叫玄毅。望他……能凭借坚韧不拔的意志，渡过此生重重劫难。”

　　“臣定当竭尽全力，护他一生周全！请天帝放心。”玄烨斩钉截铁的回禀天帝。

　　事实证明，玄烨确实做到了当初的承诺，他用自己的生命，护佑了玄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