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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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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在我与普通人之间薄薄一层的,怎么也抹不去的,是从指缝溜走的时间。
春去秋来,严寒酷暑,蝉鸣花落,月夜星空,在无限延长的生命里被拉成了静默的画片,眼里留不住,心里更是留不住。
花落了下季会再开,草枯了来年会从土里冒出来,树自成年后就不会再生长,十年、百年、千年,地底盘根错节,年轮圈复一圈,除了天灾人祸让它横腰截断,露出痕迹使岁月得以窥见,否则仅凭外表,不足以证明时间曾在此停留。
今年的花若硬说是似曾相识,也不无道理,甚至有理有据——你看,它的花瓣是五片,花蕊是粉色,挂在去年吊着灯笼的地方,花败得早,可到了季节,就又都回来了。
无一郎无意抬头望见屋檐下悬挂的紫藤花,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我踏进屋内,他转过头,眼里倒映了我的身影。
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视线追随,一直注视我横越宽敞的房间,走到空气清新的廊下,搭着他的肩膀坐在他身旁,听我问他:
“看什么呢?花?”
已经和我一样高的无一郎俊俏的脸天真犹在,即使已经杀了不知多少的鬼,升到了一人之下的柱,成为众人口中尊敬的霞柱大人,寡言冷淡的外表下,还是那个天真善良的无一郎。
说起寡言,水柱先生才是其中翘楚。
无一郎高兴起来,话就会很多。
比如现在,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难受吗?”他问。“紫藤花好多。”
我眨眨眼,揉他的头发。
“这样的问题就算问八百遍,答案都不会变。”我说,“你任务结束,去见哥哥了吗?”
他摇头,柔软的发尾欢快地摇荡。
“哥哥好忙,蝶屋人也多。”
就算是听话的无一郎,也对康复训练敬而远之。
我大概对那边的“凶残”有所耳闻。
如果不是闻到了根本藏不住的血的味道,我是不会强迫他去的。
“帮我拿一下桌上的点心,新买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你喜欢的话自己拿一块。”
我重新打开了关上的纸门,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长廊。
产屋敷一族做生意是把好手,世代积累的财富数不胜数,金玉满堂,富可敌国,这样的形容并不过分,甚至不够。
家主大人出手大方,对把脑袋挂在腰间的剑士们毫不吝啬,一个最末等的癸级剑士,一月的补助就顶得上一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孩子们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了。
无一郎有了自己的府邸,有一郎偶尔和他一起住,平时更多还是睡在总部。
家主大人为我斥巨资建造了连通鬼杀队所有房屋的木制长廊,规模巨大,宽敞干净,严丝合缝的顶部挡住了灿烂的阳光,一丝一毫都钻不进来。
他说我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不会再有剑士一言不合就拔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温柔的人俯下身,诚恳向我道歉。
柔软碎发遮住的,是癞痕丛生的脸。
已经失明了。
真可怜。
花和草败得早,到了季节又都回来。
人能被夺走生命后,再回到第二年的人间吗?
阻止再生、将一切罪恶燃烧殆尽的日之呼吸,能完完整整学下来的人,能坚持不转型其他流派的人,三年过去了,只有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一批批到我手里,一批批学完送走,要不就是坚持不下去选择了更为普遍的水之呼吸,要不就是进化成了别的、更适合自身的呼吸法。
留下来的几个,还都在第一第二第三次任务中被针对性地杀掉了。
对,针对性,好像被虫子盯上了,一众剑士里第一个死掉的总是刀尖升起烈日的那一个。
鬼舞辻无惨故意的吗?
他在怕?他还在怕吗?他竟然会怕?
真可怜。
笑嘻嘻说着再见、朝气蓬勃约好回来一起吃庆功宴,死去的时候也才十五六岁,连骨头都不剩,三年里我独自坐在廊下摆好酒和食物的画面,也数不清有多少次。
一杯酒倒地上,就算为他们践行,过了河之后,去往那个没有鬼的世界,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吧。
......
这样的世界会有吗?
有一次夜里,细雨绵绵的幕间,鎹鸦悲伤地传达全队覆没的消息,那之后,夏夜的雨变得冰冷刺骨,站在廊下瘦弱的男人孤独的背影一动不动,我站在他身后停下汇报,雨滴砸向泥土,湿润的空气浸染腥咸的苦涩,产屋敷家主的声音飘渺空灵,寂夜奏响往生的镇魂曲。
是吗,我的孩子们都辛苦了。
他站了许久,寒雾爬上他的身体,侵袭他的呼吸,响起沉沉的咳嗽,他止住前来搀扶的妻子,失去光芒的眼睛望着虚空,他轻轻问我:
生活在生命不被威胁的世界,健康幸福地过完一生,真是简单又奢侈的愿望。
这样简单的愿望,什么时候能实现呢?
......
在还是人的时候,我从未轻慢过生命的重量。
血流成河的议事厅每天都有人死去,拖下去的人疯狂咒骂,我端坐在座位上,面容冷淡,充耳不闻,心里盘算着下一个被处决的逆臣该是谁。
我从小就知道手染鲜血的人无法前往通往幸福的彼岸,那时的我早早就放弃了希望,悲观地认为今生都没有抓住幸福的影子,哪里还奢求不知前路如何的来世?
我从来没有奢求谁来拯救。
至少当初没有。
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留给我的只有哭泣的鎹鸦带回的死讯,一年比一年多,第一年亲近我的孩子只有五个,他们死在了山里的鬼怪口中,第二年有二十个,其中一半葬身鬼腹,第三年最多了,可是能回来和我聚庆功宴的,只有成了柱的那几个。
失去了姐姐的女孩,也已经长成独当一面的柱。
她戴上了姐姐的面具,永远微笑的背面藏着永无止息的愤怒。
不累吗,不痛吗。
幸福的人大都类似,不幸的人各不相同。
这话并不适用。至少在恶鬼横行的时代,至少死在鬼口中的人们,憎恨的对象都是相同的。
我也应该恨,我也必须恨,早在四百年前我就已经恨上他了。
他毁了我前半生的爱情,毁了我后半生的希望,毁了我对幸福的所有幻想。
他将我最真挚的爱弃如敝履,连一个道歉也不曾有,连一丝愧疚也吝啬至极。
我一天比一天恨他,满世界找他的踪迹,三年没有一点消息。
我不会放弃的。
我一定会找到他,我一定会向他报仇,我一定会将他施加在我身上所有的痛苦十倍、百倍、千倍地还给他!
......
我太激动了。
被碎发遮住的眼睛晦暗不明,直到听见有一郎暴躁依旧的不耐烦的声音,才在他向我快步过来的时候暴露在了明亮的灯光里。
神崎葵跟在他身后,见了我高兴打招呼,她这一声招来了病房里三只可爱的小蝴蝶,细细柔柔的声音像弹棉花的线,蝴蝶都围在我身边。
寺内清:奈奈小姐好久不见!
中原澄:奈奈小姐来看我们吗?
高田菜穗:奈奈小姐脸色很好,不用做检查呢,太好了!
叽叽喳喳像小麻雀,真可爱。
我把点心给她们,“给香奈乎留一点哦。”
这句话其实多余了,但我改不了唠叨的习惯。
岁月还给了我年轻的相貌,没有还给我年轻的心。
横在我与普通人之间薄薄一层的,怎么也抹不去的,是从指缝溜走的时间。
永生有什么好的呢?这是一个时常被议论,但几乎没有人实践的议题。
在变成鬼之前,不、就算变成了鬼,我依然不屑这毫无意义的生命。
就算拉长到无法丈量的长度,生命的意义也绝不在此,没有意义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炼狱。
衣服被扯了一下,有一郎健康红润的脸上浮现着对新事物的好奇,“恋柱送的衣服?连衣裙?”
我显摆似地转了个圈,像张开翅膀的蝴蝶。
“蜜璃帮我挑的,好看吗?”
毒舌小子没有喷毒液,或许是他不敢,在我带了威胁的笑容里别扭地夸赞:“好看好看,红配绿最好看了。”
使劲扯一把他软软的脸蛋,十四岁的少年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可爱可爱。
不好看吗?又不是上粉下绿那般配色鲜明。粉绿相染,在布料上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就像一朵朵美丽的樱花。
我很喜欢樱花。
我最喜欢樱花。
我和同样喜欢樱花、樱粉发色的恋柱甘露寺蜜璃成为了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吃饭,都是我看她吃,一个女孩子能把半个店的食材都消灭掉,在我看来是很了不起的事,她说在我身边吃饭会感到幸福,因为我从来不会说她吃得多。
她会和我聊她喜欢的男生,尤其是那个阴冷的孩子,蛇柱伊黑小芭内。
喜欢就去追呀,我这么对她说。
她害羞得满脸通红,就像烟花爆炸时池子里红红的鲤鱼。
她说:万一伊黑先生不喜欢我怎么办呢,我吃得那么多,力气又那么大,伊黑先生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孩子吗......
她自顾自说着飘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话,嘀咕了半天后终于反应过来,对一直没有回应的我道歉:啊啊啊奈奈对不起啊啊我又说起奇奇怪怪的话了啊啊啊......
不,蜜璃,你没有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缓缓眨眼,声音很轻。
我对她笑了笑,她却担忧地握住我的手。
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我记得我对她说,我对她说:
......
如果一个人喜欢你,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你就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眼里是否出现你的身影。
如果他爱你,你就是他唯一的风景。
我觉得蛇柱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至少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和他吃过饭。
......
他好像平等地讨厌除了甘露寺蜜璃以外的所有人。
还有鬼。
少女心事,少年爱情,对我而言太过遥远了,遥远得仿佛就像上辈子的事,虽然的确也是上辈子。
我人缘还算好,至少现在基本没有高喊恶鬼必杀提起日轮刀向我挥砍的人存在了,也不知道产屋敷家主做了什么,他安抚手下的手段我真想学一学。
有一郎安上了义手,过了艰险的康复期,暴躁嘴毒的性格被蝶屋前任主人花柱看重,成为编外人员,虽说是编外人员,实际上俨然是其中一分子。
不喝药的不治疗的消极以对的都交给有一郎吧。
他干得还挺开心的。
“训练这么忙吗?你都不来看我。”
双子越长越大,五官隐隐有向我靠拢的趋势,有时候乍一看,还会觉得有点女气,应该是夸人的话吧,长得和我一样好看还不好吗?
咱们时透家就没有丑人。
他似乎越来越愿意吐露真实想法了,我很欣慰。
“有一点吧,日之呼吸还没几个人学会呢。”
有一郎给无一郎绑好纱布,照例骂了弟弟几句让你不小心被鬼伤到了吧笨蛋无一郎赶紧回去再练几个通宵吧欸不行熬夜伤身你还是先养伤......
比我还唠叨。
看了眼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12。
太阳最烈的时候。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一个鬼杀队后勤隐成员探头,对我们恭敬俯身:“霞柱大人,柱合会议马上开始了,主公大人请您过去。”
无一郎立刻起身,却听见隐成员的下一句话:
“主公大人邀请奈奈小姐一同前往。”
我和孩子们对视一眼,没说什么,拍拍有一郎的手,和无一郎一起离开。
半年一次的柱合会议,听名字就知道只能是柱参与,既然邀请我参加,想必是有关于我的要紧事。
产屋敷耀哉的能力有目共睹,虽然我不太能接受他那般温柔到极致的御下之术,但我必须承认他以此收获了前仆后继、赴汤蹈火的真心,唯有真心骗不了人。
看来已经开始了,我们还是迟到了。
和无一郎礼貌性地认错,然后无一郎站在了阳光明媚的庭院里,我在阴暗处站立,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平日熟悉的几个柱之外,有一个孩子被蛇柱压在身下,被揍得鼻青脸肿。
有一点可怜。
隔得太远,我看不清那孩子的长相,但是很奇怪,我忍不住一直往那边看。
——祢豆子!!!
祢豆子?女孩子?在哪里?
“主公大人,就让我来证明鬼的可恶之处!”暴躁的声音横跨而来,不死川实弥拎着一个木箱子跳到我身边,我后退一步,他手臂上血的味道有点恶心。
他看了我一眼,大声说:“就算有不吃人的鬼,也不能证明每一个都特殊!鬼终究是可恶的,本性难移!”
......他说的有道理,要是不当着我的面说就更好了。
他的血真的好恶心,我有点想吐。
砸在地上的箱子上也有血,缓缓从被刺破的洞里钻出来,这么小的箱子,装的什么?
哐当一声,箱子门打开了。
一只小手伸了出来。
衣服,头发,脸,身子,慢慢站起来,瞪着不死川实弥。
不死川实弥又划了一刀,血流如注,女孩的竹筒咬出清冽脆响。
“祢豆子!祢豆子!祢豆子——”
口水啪嗒砸在地上,手心被掐出血,额角青筋暴涨,死死盯着流淌的鲜血。
“怎么样,你想喝吧,你很渴望吧?鬼就是鬼啊,怎么可能对人没有渴望呢?别再说什么鬼也有例外的话了,赶紧去死吧——”
女孩猛地把头一扭。
空气安静了。
看不见的主公大人问:“怎么样了?”
“那个鬼的女孩子把头扭开了。”
......
“就算被不死川大人刺了三次,就算流满血液的手腕摆在眼前,她也忍耐住了,没有咬上去。”
......
“这样就能证明,祢豆子对鬼杀队无害了。”
主公大人对已经挣脱束缚的少年寄予厚望,“炭治郎与祢豆子也要证明自身对鬼杀队的价值,努力提高话语权,改变自己的处境。”
“是!”
......
不死川实弥很安静。
在我往他脸上揍一拳之前他还是安静的。
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怒睁的眼睛圆滚滚地望着我。
“手滑了,不好意思。”
队员之间不许斗殴,我又不是队员,关我什么事?
产屋敷家主也早就下令禁止任何人对我动手,所以我这一拳挥出去用了十分的力气。
我不理气得发抖的他,蹲下来和娇小的女孩对视,认真看了她很久,终于忍不住抬手,在她好奇的目光里,轻轻摸了摸她的脸。
浓密的发间,粉色樱花散发着莹亮的碎光。
扭头望去,那个已经跑到檐下的少年,耳下那对熟悉的耳饰微微晃动,在风里摇荡。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很温柔。
他一愣,沙哑的嗓音也很温柔。
“......灶门炭治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