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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行尸之城 ...


  •   铁锈镇的黎明是被铁锈味唤醒的。
      灵溪蜷缩在镇北的废金属堆里,鼻腔里灌满了废弃钢铁氧化的腥气,混杂着远处火山灰飘落的灰烬。她掀开盖在身上的破铁皮,露出胳膊上刚结痂的伤口——那是昨天被镇上的锤匠用铁钳划的,只因为她捡起了对方扔掉的小半块发霉面包。
      “怪物就该吃垃圾。”锤匠当时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摩擦,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程序化的冷漠。
      灵溪低头碰了碰伤口,疼。不是那种皮肉撕裂的锐痛,而是像有根细针,轻轻扎在意识深处。
      有这种感觉在铁锈镇是异类。镇上的人不会疼,至少他们自己说不疼。他们被火山灰熏黑的脸上永远挂着同一种表情:眼皮半耷拉着,嘴角平直,像被用刻刀削去了所有多余的弧度。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扛着工具去镇中心的熔炉厂砸矿石,日落时回到用铁皮搭的窝棚,倒头就睡,第二天重复同样的事。
      没人说话,没人笑,连咳嗽都像是触犯了什么原罪。只有熔炉的轰鸣和矿石碎裂的脆响,在赤色荒原上日复一日地回荡。
      灵溪不一样。她会疼,会在寒夜里发抖时想家,虽然她记不清家的模样,会在看到别的孩子被大人照顾时,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三天前,镇西的“瘦猴”在熔炉边被滚落的矿石砸断了腿,他拖着断骨在地上爬,血在灰土里拖出长长的红痕,周围的人只是漠视,绕开他,继续往熔炉里填矿石。
      灵溪忍不住跑过去想扶他,却被瘦猴用没断的腿踹开——对方的眼睛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被打扰的烦躁,像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别碰我。”瘦猴的声音嘶哑,“脏。”
      灵溪知道自己“脏”。镇上的人叫她“哭丧鬼”,因为有一次她看到一个老人家在填矿石时被砸到断了气,眼睛还瞪着,她站在旁边,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那天之后,没人愿意靠近她三米之内。他们说她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会带来“麻烦”。
      不过,麻烦,或许真的要来了…
      正午时分,熔炉的轰鸣突然变了调。原本是沉闷的“哐当——哐当——”,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随后戛然而止。整个铁锈镇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连风刮过铁皮棚的声音都变得清晰。
      正在砸矿的人们动作一顿,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镇子西边。
      那里,地平线上矗立着一座模糊的黑色巨影——暴怒之塔。塔身高得刺穿云层,塔身被凝固的岩浆包裹,像一根插在荒原上的烧红铁柱。据说塔顶住着“裁决者”,是“上面”派来看着他们的。
      今天的暴怒之塔有些不一样。往常它只是沉默地矗立着,而此刻,塔顶的云层在翻滚,暗红色的光透过云层缝隙渗出来,把半边天都染成了血色。
      更奇怪的是,那阵每天都会准时响起的“塔鸣”——像巨钟被敲响的低沉嗡鸣——今天提前了两个时辰,而且声音里带着一种……颤抖。
      灵溪蹲在金属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铁皮上的锈迹。她能感觉到,空气里有种东西在变。不是温度,也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更细微的波动,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在震颤。
      她看向周围的人,发现他们脸上那种麻木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有人握着锤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有人喉咙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
      这种波动,她在三年前感受过一次。那天,暴怒之塔方向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火山喷发,滚烫的岩浆流到了镇子边缘,烧穿了好几座铁皮棚。当时她就站在边缘,看着岩浆吞噬那些像蜂巢一样的棚子,心里那种“被堵住”的感觉特别强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壳,让她感觉好似不是自己。
      “塔……塔在叫。”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寂静。是锤匠,他举着锤子,眼睛死死盯着暴怒之塔的方向,嘴角在微微抽搐。
      这是灵溪第一次听到镇上的人主动说话。她愣住了,看着锤匠,又看向其他人。更多的人开始躁动,他们不再低头砸矿石,而是朝着塔的方向挪动,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除了麻木之外的东西——一种原始的、被唤醒的……渴望。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从荒原尽头传来,像是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灵溪猛地抬头,看见天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正以极快的速度朝镇子飞来。黑点越来越大,她看清了那是一只……鹰?但它的翅膀不是羽毛,而是像金属片一样的东西,反射着刺眼的红光。
      “清道夫!”有人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恐惧——这是灵溪第一次在镇上的人嘴里听到这个词。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不再是之前那种缓慢的躁动,而是真正的混乱。人们四散奔逃,有的钻进铁皮棚,有的往熔炉后面躲,还有的干脆趴在地上,把头埋进灰土里。灵溪也跟着蹲低身体,心脏“咚咚”地跳,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那种空气里的波动越来越强,她甚至能“听”到一种嗡嗡声,像是从每个人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那只“清道夫”——后来灵溪才知道那只是最低阶的“铁翼”——掠过镇子上空,翅膀扇动时,掉下来几片燃烧的金属碎片,砸在熔炉上,溅起一串火星。它盘旋了一圈,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在寻找什么。
      灵溪缩在金属堆后面,透过铁皮的缝隙看着它,流线型的身体,漆黑的外壳,眼睛是两团燃烧的赤色火焰,正扫过下方奔逃的人群。
      突然,它的目光停在了镇子角落。灵溪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那里有个孩子,大概四五岁,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正站在原地,迷茫地看着天空。
      他是几天前跟着那个断腿的瘦猴一起来的,瘦猴昨天已经没气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
      铁翼清道夫俯冲了下去,翅膀带起的风把地上的灰尘卷得漫天都是。那孩子似乎被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小手攥着衣角。
      灵溪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她从废弃金属堆里冲出来,朝着孩子的方向跑去。脚下的碎石硌得她脚生疼,但她跑得飞快,耳边的风声和自己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别去”,但她没回头。
      就在铁翼的利爪快要抓到孩子的瞬间,灵溪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滚到一边。利爪擦着她的后背过去,带起一阵灼热的痛感,像是被火烧过。她顾不上疼,抱着孩子爬起来,往最近的一个铁皮棚跑。
      “谢……谢……”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哭腔。
      灵溪的心猛地一颤。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谢谢”。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对方的小脸脏兮兮的,眼睛却很亮,里面含着眼泪——和她很像,一样有神的眼睛。
      铁翼清道夫似乎被激怒了,它在他们头顶盘旋,发出愤怒的嘶鸣。灵溪抱着孩子冲进铁皮棚,反手用一根粗铁棍顶住门。棚子外面,清道夫的撞击声不断传来,铁皮被撞得“哐哐”作响,灰尘簌簌往下掉。
      “它为什么追我们?”孩子小声问,身体在发抖。
      灵溪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清道夫是传说中裁决者的“猎犬”,负责清除“异类”。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被盯上?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怀里的孩子突然僵住了,小手指着棚子的缝隙。灵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棚子外面,那些刚才奔逃的镇民,此刻又聚集了起来。但他们不再逃跑,而是围成一圈,站在铁皮棚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里面。他们的眼睛里,那种原始的渴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像在看两件不属于这里的物品。
      锤匠站在最前面,他手里还握着那把锤子,锤头在火山灰的映衬下,闪着寒光。他没有说话,但灵溪看懂了他的眼神——他们想把她和这个孩子,交给外面的清道夫。
      “他们……他们要干什么?”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往灵溪怀里缩了缩。
      灵溪紧紧抱着他,后背抵着冰冷的铁皮,手心全是汗。她看着外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明白了。铁锈镇的人不是不会疼,不是不会怕,他们只是把这些东西藏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忘了。而今天,暴怒之塔的异常,清道夫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撬开了他们尘封的本能——为了活下去,可以牺牲任何“异类”。
      棚子的门被撞得越来越响,一根铁皮已经变形,露出了外面的红光。清道夫的嘶鸣声就在耳边,震得灵溪耳朵发麻。她看着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外面那些冷漠的脸,胸口那种被堵住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不想死,更不想让这个会说“谢谢”的孩子死。
      灵溪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身,抱着孩子冲向棚子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个破洞,是她平时偷偷钻进来睡觉的地方。外面的人似乎没料到她会往这边跑,愣了一下。趁着这个间隙,灵溪弯腰钻出破洞,脚一落地就拼命往前跑。
      身后传来清道夫的嘶鸣和人群的骚动声。她不敢回头,只是抱着孩子,朝着镇子外的方向跑。那里是赤色荒原的深处,是火山灰更厚、岩浆流淌的地方,也是……暴怒之塔的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跑,或许是因为只有那里,没有那些冷漠的“同类”。或许是因为那座塔的颤抖声里,藏着某种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望。
      风在耳边呼啸,带着硫磺和灰烬的味道。怀里的孩子已经不哭了,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灵溪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和她的一样快。她跑过废弃的矿坑,跑过凝固的岩浆块,跑过那些她从未敢靠近的、散发着灼热气息的地带。
      远处,暴怒之塔越来越近,塔身的红光几乎要把她吞噬。她能听到更清晰的“嗡鸣”声,那声音像是从塔底深处传来,震得她骨头都在发麻。空气里的波动已经变成了实质的热浪,她的皮肤像被火烧一样疼,但她停不下来。
      突然,脚下一软,她抱着孩子摔倒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这里的火山灰是温的,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烫。灵溪撑起身体,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摔倒的地方,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暗红色的光,还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像是燃烧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奇异金属的气息。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道缝隙。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红光的瞬间,怀里的孩子突然指着她的胳膊,小声说:“血……”
      灵溪低头,看到自己刚才被清道夫抓伤的后背,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滴落在裂缝旁边的土地上。血珠接触到地面的瞬间,那道缝隙突然扩大,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里面传来,差点把她吸进去。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却看见裂缝中漂浮起一块碎片——大约手掌大小,通体赤红,像凝固的火焰,表面流动着奇异的纹路。
      那碎片似乎对她的血有反应,缓缓地、自主地朝她飞来。
      灵溪忘了逃跑,忘了身后的铁翼,甚至忘了呼吸。她看着那块碎片,感觉它像有生命一样,在呼唤着她。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到了碎片。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浪瞬间涌入她的身体,不是皮肤的灼烧,而是直接冲进她的意识。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画面:燃烧的城市,厮杀的人群,愤怒的嘶吼,还有……一双双流泪却有神的眼睛。
      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她怀里的孩子吓得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
      灵溪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不是火,而是比火更炽热的东西——愤怒。不是她自己的愤怒,而是无数人的愤怒,那些被压抑的、被遗忘的、被藏在麻木之下的愤怒,此刻都通过这块碎片,涌入了她的意识。
      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跳动着一点赤红。她看到远处,那只铁翼正朝她飞来,翅膀反射着刺眼的光。她还看到,更远处的天空,有更多的黑点在聚集。
      但她不再害怕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看着铁翼,心里那股愤怒像找到了出口,顺着她的手臂,从指尖喷涌而出——不是血,而是真正的火焰。赤红的火焰,像有生命一样,朝着铁翼的方向飞去。
      火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击中了铁翼清道夫的翅膀。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只金属翅膀瞬间被点燃,它失去平衡,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朝着远处的岩浆池坠落,溅起一片滚烫的水花。
      灵溪愣住了,看着自己还在微微发烫的指尖,又看了看远处坠落的清道夫,脑子里一片空白。
      跌坐在地上的孩子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仙女吗…你还会喷火……”
      灵溪没有回答。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又看向那块悬浮在她面前的、已经变得黯淡了一些的赤色碎片。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铁锈镇的人为什么麻木,为什么害怕“异类”。因为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疼痛和眼泪,还有这种……能燃烧一切的、不属于“人”的力量。
      而她,这个被叫做“哭丧鬼”的异类,在这一刻,好像找回了一点什么。
      远处,更多的铁翼清道夫在聚集,天空被染成了暗红色。暴怒之塔的嗡鸣声达到了顶峰。
      灵溪握紧了那块碎片,她知道,铁锈镇回不去了。从她点燃那簇火焰开始,她的人生,就和这片赤色荒原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她转过身,向着暴怒之塔方向走去。那里有滚烫的岩浆,有未知的危险,或许还有更多像她一样的“异类”。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往前走。
      灰烬之下,总要有人,先点燃第一簇萤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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