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EchoDawn

15、检讨

　　教导处的空气凝滞而冰冷，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与窗外秋日的暖阳格格不入。

　　□□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色铁青，手指用力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令人心慌的“叩叩”声。他那矮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赵明宇、张超、林雾、沈疏桐、付晓冉、周予安，六个人靠墙站成一排，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赵明宇和张超低着头，眼神闪烁，不时偷偷交换着心虚的眼神。

　　付晓冉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周予安则一脸愤愤不平，却又不敢说话。

　　林雾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紧抿着，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只有沈疏桐，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李主任的怒火，尽管校服袖子上被钢笔划破的口子显得格外刺眼。

　　“说！到底怎么回事？！”□□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在学校里！动用这种东西！”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支作为“凶器”的钢笔跳了一下，“赵明宇！你说！这钢笔怎么回事？！”

　　赵明宇吓得一哆嗦，支支吾吾：“主、主任……我就是……就是拿出来吓唬吓唬她们……没、没想真动手……”

　　“吓唬？!”□□猛地提高音量，“笔尖都快戳到人身上了！这叫吓唬？！我看你是无法无天！张超！你说！为什么打架？！”

　　张超缩着脖子：“是…是她们先动手的……林雾先拿瓶子砸宇哥……”

　　“放屁！”周予安忍不住吼了出来，“明明是你们先嘴贱！胡说八道！骂林雾还不够，还造谣沈疏桐！”

　　付晓冉也带着哭腔附和：“就是！他们说话太难听了！主任您不信可以问其他同学！”

　　“我问你们了吗？！”□□狠狠瞪了周予安和付晓冉一眼，但目光扫过林雾破损的衣袖和失魂落魄的样子。

　　又看向沈疏桐，“沈疏桐！你来说！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他似乎意识到从赵明宇那里问不出实话，转而看向最冷静的沈疏桐。

　　沈疏桐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只是客观陈述：“报告主任。午休我们去小卖部。

　　赵明宇和张超同学堵在门口，率先用语言挑衅林雾同学，内容涉及侮辱和诽谤。并在我试图阻止时，对我和林雾同学的关系进行了恶意造谣。

　　林雾同学情绪激动下先动了手。之后在推搡中，赵明宇同学拿出了这支钢笔，”

　　她指了指桌上的笔，“并试图用它攻击林雾同学。我推开他，他转而要攻击我，我进行了自卫。周予安和付晓冉同学全程主要是拉架和试图阻止。”

　　她的叙述条理清晰，重点突出了赵明宇二人的挑衅和动用“武器”的行为。

　　赵明宇急了：“她胡说！我就是拿出来看看！是她们先打人的！”

　　张超也帮腔：“对！就是她们先动手！”

　　□□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在几个人脸上扫过。他当然知道赵明宇和张超是什么货色，也看得出林雾和沈疏桐不像是主动惹事的人。

　　尤其是沈疏桐和林雾，成绩优异，平时也算规矩。但打架是事实，动了“武器”更是性质恶劣！

　　“挑衅？造谣？”□□冷哼一声，“他们说什么了？能把你们刺激到公然在学校里打架？！”

　　这个问题让空气再次凝固。

　　赵明宇和张超脸上露出得意的诡笑，似乎笃定林雾她们不敢重复那些肮脏的话。

　　林雾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沈疏桐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冷冽的坚定：

　　“主任，具体的污言秽语，我想不适合在这里重复，污染您的耳朵，也二次伤害我的同学。

　　但内容极其不堪，涉及对林雾同学过往的恶意扭曲和人格侮辱，以及对我和她之间关系的肮脏臆测。如果主任需要取证，当时小卖部有很多其他同学在场。”

　　她没有说出具体内容，却巧妙地强调了事件的严重性和对方的卑劣，并且暗示了人证的存在。

　　□□盯着沈疏桐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几乎要站不住的林雾，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他重重哼了一声，显然也不想深究那些龌龊的细节。

　　“够了！”他猛地一拍桌子，“不管因为什么！在学校内公然打架，就是严重违反校纪！

　　尤其是你，赵明宇！还敢携带这种危险物品！意图伤害同学！性质极其恶劣！”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所有人！每人写一份不少于两千字的深刻检讨！把今天的事情经过、自己的错误、对校纪校规的认识，都给我想清楚写明白！下周一升旗仪式，全校面前念！”

　　“啊？升旗仪式念检讨？”付晓冉脸色一白，周予安也傻眼了。这简直是公开处刑！

　　赵明宇和张超也蔫了，但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林雾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和抗拒。在全年级面前念检讨？把她最不堪的一面剖开给所有人看？

　　沈疏桐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还有你！赵明宇！”□□指着那支钢笔，“这个东西没收！记大过一次！再让我发现你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学校，就不是写检讨这么简单了！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赵明宇低着头，不敢反驳。

　　“都给我滚回去写检讨！写不完不准回家！”□□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六个人如蒙大赦，又像是被宣判了重刑，心情复杂地退出了教导处。

　　周末两天，对每个人来说都异常煎熬。

　　付晓冉对着稿纸哭哭啼啼，不知道该怎么写。周予安抓耳挠腮，字写得歪歪扭扭。赵明宇和张超估计是找人代笔或者胡乱抄了一篇。

　　林雾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对着空白的纸坐了很久很久。

　　雪团和阿金似乎感受到她的低气压，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写检讨？承认错误？她错在哪里？错在无法忍受那些污言秽语？错在保护自己？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再次淹没了她，但这一次，夹杂着一丝无力。

　　她最终只是机械地、干巴巴地写了几行字，承认了“不该先动手”，再无其他。

　　沈疏桐的检讨写得很快。她客观陈述了事实，承认了自己“在阻止冲突过程中，行为过激，未能有效控制事态，反而造成了更坏的影响，违反了校纪校规”，并进行了“深刻反思”。

　　冷静、克制、挑不出错处，但也仅此而已。

　　周一，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升旗仪式如期举行。全校师生黑压压地站在操场上，国旗在国歌声中缓缓升起。

　　然而，气氛却与往常不同。

　　队伍前方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弥漫着一股低气压。赵明宇、张超、林雾、沈疏桐、付晓冉、周予安六个人，像待宰的羔羊，站在所有师生面前，手里攥着各自的检讨书。

　　教导主任□□拿着话筒，脸色严肃地重申了纪律的重要性，然后厉声道：“下面，就上周五发生在小卖部的严重违纪事件，由涉事同学公开宣读检讨！深刻反省！”

　　第一个是赵明宇。他拿着稿纸，吊儿郎当地站着，声音含糊不清，像念经一样快速地嘟囔了一遍，毫无诚意，甚至带着点嬉皮笑脸。底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嘘声。

　　接着是张超，情况类似，念得飞快，头都快埋到稿纸里去了。

　　轮到付晓冉。她还没开口，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念得断断续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倒是引来一些同情的目光。

　　周予安念得磕磕巴巴，脸涨得通红，时不时偷瞄一下台下。

　　第五个是沈疏桐。

　　她上前一步，站得笔直，神情平静。她没有像前几个人那样低头念稿，而是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清晰冷静，透过话筒传遍整个操场：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二（7）班的沈疏桐。

　　对于上周五午休在小卖部与赵明宇、张超同学发生的冲突，以及我在冲突中未能冷静处理、行为过激的错误，在此做出深刻检讨。

　　无论起因如何，动手打架严重违反了校纪校规，破坏了校园秩序和同学间的团结，造成了恶劣影响。

　　我深刻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反思了遇事不够冷静、处理方式不当的问题。今后我一定严于律己，遇事冷静，遵守校纪，绝不再犯。请老师和同学们监督。谢谢。”

　　她的检讨，措辞严谨，态度看似诚恳，却巧妙地避开了冲突的核心原因，将重点引向了“行为过激”和“违反校纪”，仿佛那只是一次普通的打架，而非由恶劣的校园暴力和语言侮辱引发。

　　她念得平稳流畅，没有一丝慌乱，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底下鸦雀无声，不少人都被她这种冷静甚至有点“拽”的态度惊到了。

　　最后，是林雾。

　　她慢慢地走上前，脚步有些虚浮。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苍白瘦削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嘴唇。她拿着那张只写了几行字的稿纸，手抖得厉害，纸张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好奇、探究、同情、鄙夷……各种视线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巨大的羞耻感和屈辱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围观的、被指指点点的过去。

　　时间一秒秒过去，底下的骚动声开始变大。

　　就在李主任皱起眉头，准备开口催促时——

　　站在她斜后方的沈疏桐，几不可察地向前挪了半步，目光并没有看林雾，却用一种极低、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呼吸。”

　　林雾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噩梦中唤醒。她下意识地跟着指令，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颤抖的手指稍稍稳定了一些。

　　她终于抬起头，露出了那双依旧空洞却强撑着一丝冰冷的眼睛。她看着稿纸上那寥寥几行字，声音嘶哑、缓慢，却异常清晰地开始念：

　　“我…林雾…对于上周五…先动手打人…的行为…道歉。违反了…校纪。…我错了。”

　　只有这么干巴巴的一句。然后，她就停住了，仿佛再也挤不出一个字。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即将破碎的琉璃雕像，脆弱又带着一种倔强的孤傲。

　　底下一片哗然！这算哪门子检讨？！

　　李主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作的那一刻，林雾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将那张几乎空白的检讨纸，慢慢地折了起来，放回了口袋。

　　然后，在全校师生惊愕的目光中，她又从另一侧口袋里，拿出了另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她展开那张纸，再次抬起头时，眼神里的空洞和脆弱仿佛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平静。

　　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下面，由我，高二（7）班林雾，作为本次月考年级第一名，进行国旗下讲话。我演讲的题目是——《论规则与边界》。”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连□□主任都愣住了，张着嘴，一时忘了反应。

　　阳光洒在林雾身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冷冽的光晕。

　　她站在那里，刚刚念完一份近乎无声的、残缺的检讨，转眼却要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发表演讲。

　　这种极致的反差，形成了一种无比荒诞却又令人震撼的画面。

　　沈疏桐站在她身后，看着那个纤细而挺直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极淡、极微妙的弧度。

　　果然，这才是林雾。她或许会被打倒，但绝不会按照别人预设的剧本屈服。

　　林雾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开始念她的演讲稿。

　　她的声音平稳下来，条理清晰，逻辑严密，阐述着规则的重要性与个人边界的尊重，仿佛刚才那个几乎崩溃的女孩只是所有人的幻觉。

　　只有离她最近的沈疏桐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依旧在微微颤抖，指尖用力地掐着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这场升旗仪式，注定会让所有人印象深刻。而关于林雾和沈疏桐的传说，又增添了难以言喻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