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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命运相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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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冷汗浸湿了后背那件属于昱宁的宽大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刺目的血红和沈薇因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鼻腔里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冰冷雨夜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又猛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干净,苍白,没有一丝血迹。可那温热粘稠的触感和银簪刺入时那令人牙酸的细微阻力,却仿佛还烙印在指尖,真实得可怕。
不是梦。
那绝对不仅仅是梦。
那是记忆,是被深埋的、属于另一个“沈思年”的、血淋淋的记忆。
她杀死了自己的妹妹。用母亲给的、象征着爱与自由的银簪。
巨大的震惊以及排山倒海般的恐惧瞬间将她吞没,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环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手臂,试图用疼痛来确认此刻的现实,却依旧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灵魂深处的战栗。
房间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昱宁站在门口,显然是被她刚才剧烈的动静惊醒吸引而来。她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睡意,但那双眼睛在接触到如麦惨白如纸、冷汗涔涔、浑身发抖的模样时,瞬间变得清明而锐利。
她没有立刻进来,只是倚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如麦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门口那个身影。逆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昱宁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她此刻所有的慌乱与无措。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空气里只剩下如麦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清冷微苦的木质香气——那引发了一切的、属于昱宁的冷香。
许久,昱宁才缓缓走了进来。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门外透进的光,走到床边,递过一杯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温水。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不同于平日的冰冷,似乎也被这深夜的惊悸染上了一丝别的什么。
如麦没有接水杯,只是抬起头,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她看着昱宁,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困惑,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昱宁看着她汹涌的泪水,递着水杯的手顿在了半空。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双向来冷静甚至带着疏离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是痛楚?是了然?还是别的什么?
她沉默地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在床沿坐了下来,距离不远不近。她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出声安慰,也没有追问噩梦的细节,只是那样安静地陪着,任由如麦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如麦的颤抖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间歇性的抽噎。她抬起通红的眼睛,望向身旁沉默的昱宁。昱宁侧着脸,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勾勒出她清晰却显得有些脆弱的侧脸线条。
“那个香味……”如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调的那个香水……我好像……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她试图描述,却语无伦次,那些画面太过惊悚真实,她甚至不敢再次回想。
昱宁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很深,像是望进了她灵魂最慌乱无措的角落。
“嗯。”她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仿佛早知道会如此。
这反应让如麦的心更加往下沉。她忽然想起之前几次闻到这香味后那些支离破碎、令人不安的梦境。原来一切都不是偶然。
“为什么……”如麦喃喃地问,像是在问昱宁,又像是在问自己,问那无常的命运。
昱宁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如麦几秒,然后忽然极其轻微地、自嘲般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短暂得如同错觉。她转回头,继续望向窗外,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散在夜风里: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可怕。”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一个很古老的地方,还有一个……妹妹……”她说到“妹妹”两个字时,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眼前再次闪过那双充满怨恨最终归于死寂的眼睛,以及那根没入太阳穴的银簪。
她用力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那画面,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艰难地说道:“我我好像伤害了她,用一根翅膀形状的银簪……”
昱宁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她没有任何动作,但房间里空气的流速仿佛都因此而凝滞了。
如麦鼓起勇气,望向那个冰冷的背影:“昱宁,你调的这个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而且感觉那么真实?”像质问一般,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怀疑,理智告诉她这很荒谬,但感官和情绪体验却真实得让她恐惧。
昱宁依旧沉默着,良久,她才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她半边脸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让她的表情显得莫测高深。她的眼神复杂极了,里面翻涌着如麦看不懂的剧烈情绪,像是挣扎,又像是某种积累了太久太久的疲惫。
“莫名其妙?”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觉得那只是莫名其妙的梦?”
如麦被她话里的意味和那双眼睛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反驳:“不然呢?……难道还能是真的?”她试图用一种近乎荒唐的语气来掩盖内心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昱宁看着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和讽刺。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个上锁的抽屉——如麦之前就注意到过,但从未想过里面是什么。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昱宁从抽屉深处,取出了一个细长的、有些年头的木盒。她拿着木盒,走回床边,递到如麦面前。
“打开它。”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如麦的心跳莫名加速,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迟疑地看着那个古朴的木盒,又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昱宁,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盒子。
盒子有些沉。她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盒盖。
盒内铺着深色的绒布。绒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根银簪。
簪体流畅,簪头被打造成一对栩栩如生、极力舒展的翅膀形状。工艺精湛,但在翅膀的细微缝隙和簪体末端,却隐约能看到一些难以彻底清除的、深褐色的、仿佛是干涸已久的污渍。
正是她梦中出现的那一根,分毫不差。
也是她们初识,昱宁送给她的那一根。
如麦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木盒差点从她颤抖的膝盖上滑落。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那根银簪,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苍白。
“这是……”
“你梦里的东西,是吗?”昱宁的声音冷静得残酷,她逼近一步,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如麦,“翅膀的形状,边缘这里,”她的指尖隔空点着簪翅某个极其细微的弧度,“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是当年不小心掉在地上磕的。还有这里,”她的手指移向簪尾那些深褐色的痕迹,“这些洗不掉的暗红色……是什么,需要我告诉你吗?”
如麦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昱宁说的每一个细节,都与她梦中所见、所感严丝合缝。
“不可能……”她摇着头,试图抗拒这个荒谬而恐怖的真相,“这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
“荒唐?”昱宁猛的站起来,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一直压抑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裂缝,开始汹涌地渗透出来,“那你要怎么解释这个?怎么解释我知道你梦里的一切细节?怎么解释我知道你怕冷、不喜欢过于甜腻的味道、甚至下意识躲避亲密触碰的习惯?”她的语气变得急促,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的激动,“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吗?沈思年!”
“沈思年”三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如麦的耳膜上,也劈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抬头,撞进昱宁那双此刻充满了痛苦、愤怒、以及无尽复杂情感的眼睛里。
“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沈思年。”昱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如麦的心上,“那是你前世的名字。我就是沈薇因,那个你梦里的少女,那个被你用这根母亲偏心地送给你的银簪,亲手杀死的妹妹。”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毫无缓冲地刺入如麦的胸膛,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和世界观彻底粉碎。她瘫软在那里,失去了所有力气,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声和那根染血的银簪在眼前不断放大。
前世。轮回。血亲相残。
这些只存在于怪力乱神传说中的词语,此刻却成了她必须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如麦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根银簪,前世最后的画面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母亲临终赠簪,妹妹生日的米糕,那本染血的日记,疯狂的控诉,窒息的痛苦,以及最后那求生的、也是致命的一刺……
冰冷的愧疚和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也明白了初见昱宁时那莫名的熟悉与心悸,明白了她时而复杂难辨的眼神,明白了她那份隐藏在冷漠下的、若有似无的关注和恨意。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是为了恐惧,而是为了那沉重得无法呼吸的过往和罪孽。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昱宁——亦或者说是沈薇因。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哀伤,声音破碎不堪:“所以,你找到我是为了报仇吗?”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昱宁迎着她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情绪剧烈地翻腾着,恨意、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她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如麦以为她不会回答。
然后,她听到昱宁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清晰无比的语调说:
“是。”
这个字,像冰锥,刺透了如麦的心脏。
但紧接着,昱宁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茫然,仿佛自己也困惑于这个答案:“我带着记忆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到你,让你也尝尝那种痛苦和绝望。我来到云港,接近你,一开始确实是为了这个。”
如麦的心一沉。
“但是……”昱宁的话锋忽然一转,她的目光掠过如麦苍白泪湿的脸,掠过她因为发抖而紧握的双手,最终落回那根银簪上,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但是看着现在的你,看着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你会因为一道题解不出来而皱眉,会因为星茗的玩笑而无奈,甚至会扶起摔倒的我……”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眼神看向如麦,复杂得让人心痛:“这个世界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也……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如麦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过了好久,如麦才鼓起勇气,哽咽着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残忍的问题:
“昱宁……沈薇因……”她混乱地叫着她的名字,明明在哭,在流泪,声音却还是如往常一般,极致的冷静。
“你还恨我吗?”
昱宁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坦诚。
她看着如麦,非常非常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回答:
“恨。”
这个字依旧锋利,却似乎失去了最初的杀意。
如麦的泪水流得更凶,心脏疼得缩成一团。
“那为什么现在……”
昱宁打断了她,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奇异地合理,像是一直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
“恨你,但是爱在前面。”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如麦。她忽然什么都不想再问了,不想再追究那前世谁对谁错,不想再恐惧那可能的报复。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想要弥补什么的冲动,紧紧抱住了她。
昱宁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如麦抱着,眼角红了几分。
“对不起。”
昱宁闭上眼,泪水流淌。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回应那句“对不起”。有些伤痕太过深刻,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
但此刻,她没有推开如麦。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