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雪》氓之蚩蚩

4、高手

　　好在无论多长的时间，总有走完的那一刻。
　　杯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碎片四裂。
　　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烛火不再跳跃，屋里重新亮了起来，门外的夜色依旧是灰蒙蒙的。
　　几乎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灵魂终于又回到了胸膛。
　　辛成看了阿雪一眼，眼睛里似乎含着点什么东西，阿雪却没注意。
　　阿雪看着灰衣人迈步走了进来，走到了大厅中央，如同一个人走进自己的卧室一样，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随便，找不到一丝与周围不和谐的地方。阿雪觉得，自己甚至可以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他也不会怪罪。
　　刚才的那一切真的发生过吗？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又或者，不过是所有的人做了同一个梦而已。
　　灰衣人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跟我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对象是谁。大厅里一片寂静。
　　良久，灰衣人睁开了眼，仍是面无表情，轻声道：“都出去吧。”
　　这下大家知道对象是谁了，各自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阿雪走到了门口，刚要跨出去，忽然想起自己的房间在楼上，于是掉头，朝楼梯口走去。
　　从门口到楼梯的距离并不远，阿雪在心里数着步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阿雪没办法数下去了，因为这时候有人拉住了他的手，他不得不停下。
　　触手温暖，滑若无骨。阿雪闻到了一缕幽香，然后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
　　一袭青袍裹住了她的身体，看不清身材如何，不过??????
　　这是个女人。阿雪下了结论，和阿青一样漂亮的女人。
　　阿雪望了望整个大厅，一共有四个人：两个站着的，两个坐着的。站着的是自己和那个灰衣人，坐着的是辛大哥和这个女人。
　　四个人里面有三个在看着自己。
　　成为焦点还真不是件好事啊。只是，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阿雪真的很无辜。
　　灰衣人看他的眼神里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在看着一块石头，不论这块石头是镶在王冠上的宝石还是被丢弃在路边的石灰。辛大哥看他的眼神有狂热，有惊奇，有疑虑，还有担心。这个拉他手的女人看他的眼神，他就看不懂了。像是映在湖底的明月，又像是飘浮在林海上空的薄雾，又或者只是从初绽的兰花滴下的花露中所折射出的那一抹彩霞？
　　阿雪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对灰衣人说道：“我不认识她。”
　　灰衣人却已经不再看他，走到那个女人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道：“跟我回去。”
　　她与灰衣人四目相对，眼睛一眨不眨，却不发一语。
　　“林雨萱！”灰衣人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有了一丝愤怒，“你要跑到哪里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阿雪吓了一跳，原来灰衣人也有感情，看来他真的是个人啊。
　　林雨萱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凄凉的神情，一双美丽的眼睛里闪现出痛苦和无奈，死死地盯着他道：“我能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我要到哪里去？我又能到哪里去？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对自己的妹??????”
　　“啪”的一声，话未说完，脸上便挨了灰衣人一巴掌，整个身子往后面跌倒，软倒在地上。
　　“够了！”灰衣人额上青筋暴起，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愤怒，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林雨萱，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别考验我的耐性！”
　　林雨萱慢慢支起身子，仿佛没有感觉到嘴角的鲜血，也没有感觉到左脸的肿胀，眼睛里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空空洞洞的，什么东西没有，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地方，只喃喃道：“你杀了我吧。”
　　灰衣人更加地愤怒，上前抓住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恨恨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你以为我会怕涪陵的那些人？你以为我对你真的有什么感情？”
　　听到前两句话她的眼睛里仍是空荡荡无一物，听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异样，想要说话，无奈喘不过气来，伸出手来去抓他的手臂。灰衣人哼了一声，把她扔回到地上。
　　林雨萱捂住脖子，剧烈地咳嗽了半天，扶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身子有些发抖。
　　灰衣人冷冷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一顾。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竟要这样对我？”
　　“你没错。”灰衣人的声音里依旧没有丝毫感情。
　　“我没错？那是你错了？还是她错了？”林雨萱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灰衣人看着她，犹如看着一个稻草人，一个穿着衣服随风摇晃的稻草人而已。这一刻，他自己也不过是个稻草人，一个穿灰衣服没有随风摇晃的稻草人而已。
　　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变成稻草人，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没有人有错。”灰衣人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点感情，“错的人都已经死了，再也不能犯错了。”
　　林雨萱看着这个她曾经很熟悉，现在却很陌生的男人，为什么有些事不一样了？为什么从天堂到地狱仅仅需要一句话？为什么她偏偏听到了这句话？为什么她不能装聋作哑？为什么她非要这么执着呢？为什么他也要这么执着呢？
　　“为什么？”过了半天她说出了三个字。
　　“没有为什么。”灰衣人的声音依旧冰冷，“我不会去爱任何人。”
　　“包括她？”
　　“包括她。”
　　林雨萱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到什么东西。
　　她忽然伸出手去，轻轻地捧住他的脸庞，慢慢摩挲着。
　　灰衣人一动不动，任她的手指滑过下巴，任她的指甲碰到发丝，仿佛她在抚摸的真的只是稻草人的脸。
　　“你为什么这么傻呢？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就不能做个普通人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怜。
　　“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他拉下她的双手，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跟我回去，好好做你的大少奶奶，把不该知道的都忘掉，不该想的都别想，做个摆设，别再跟我添麻烦。”
　　她忽然笑了：“摆设？她也是个摆设吧？”
　　“是。”这个字仿佛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到现在他才是个真正的普通人吧？
　　“我们成婚多长时间了，有三年了吧？”她的声音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三年零十个月。”
　　“是啊，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的声音飘渺，“我已经知足了。”
　　“回去吧。”她慢慢走向门口。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你要去哪儿？”灰衣人盯着她的后背。
　　“回家。”她轻轻说出口。
　　“哪个家？”灰衣人感觉自己又快要爆发了。
　　“我只有一个家，”她已经走出了门外，最后一句话还是飘了进来，“我的家在陆家庄。”
　　她的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灰衣人还在盯着门外。
　　“贱人！”灰衣人忽然骂出口。
　　阿雪以为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他刚才说什么？自己没听错吧？
　　灰衣人转过身来，目光停在了辛成身上：
　　“你是清风盟的人？”
　　辛成摇了摇头。
　　灰衣人背负双手，脸色阴沉，缓缓道：“给你三招的机会，只要你能碰到我身体的任何地方，或是让我移动半步，我就不杀你。”
　　辛成沉默不语，就这样坐着不动，既不说话，也没有出手。
　　阿雪心下想道，不知道辛大哥的武功和这个灰衣人比起来谁高谁低？不过看样子貌似灰衣人要高一些，不然也不会这么狂傲了。要是辛大哥不出手，不知道这个灰衣人会不会放过他？最好这个灰衣人脑子坏掉了，就这样耗着，最后说不定急着回家顾不得理我们了。就他刚才的举止行动来看，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阿雪还在幻想中，灰衣人已经开口了。
　　“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时间到了如果你还不出手，我一样会杀你。”
　　阿雪不禁暗叹，看来武功好的人脑子都不太笨。
　　辛成站了起来，向阿雪走去。
　　阿雪一愣，看着辛成，又看了看灰衣人。
　　辛成经过阿雪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这儿别动，我一会儿就下来。”
　　灰衣人好像对一切熟视无睹，就那样笔直的站在那儿，像一根木桩一样，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辛成抱着把刀下来，神色凝重。
　　阿雪心想，原来辛大哥是要用刀跟他交手，只是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人武功再高，终究也是血肉之躯，灰衣人要是真的不动，未必能躲得过辛大哥的刀，要是万一伤到了他，他恼羞成怒，不守诺言，就麻烦了。又想，辛大哥未必会真的动手伤他，也许只想逼他移动而已，不会让他太难堪的，要是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辛成拔刀出鞘，仔细的从刀柄到刀尖认真得看了一遍，也不多话，身子已经随着刀光向灰衣人飞了过去。
　　刀刚拔出来的时候，阿雪还有些失望。这把刀通体黝黑，暗淡无光，没有一点明晃晃吓人的感觉，好像在任何一个兵器铺不起眼的地方都能捞起一大堆来。刀光闪起的时候，阿雪却又觉得，它的气势，就算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也不过如此吧？那团耀眼的光芒好像本来就是隐藏在刀身里面的精灵，只是忽然间从里面逃了出来，奋不顾身的扑了过去，要把眼前的敌人淹没在它的光辉里。
　　空气如同被撕开了一般，阿雪觉得脸上的肌肉似乎有些震动，好像周围多了点什么东西一样，一片凝重，阿雪的心像被堵住了，就连呼吸也变的艰难了起来。
　　难道这空气里也隐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时候也畏惧那团光芒的威势，而四散逃了开来？
　　精灵在欢叫，在欢唱，它一往无前，胜利就要在望。
　　灰衣人没有动，烛火也依然平静，发出淡淡的灯光，连空气中饭菜的香味都还是那么的一如既往的往鼻孔里钻，似乎他们都没有发现那团可怕的焰火。
　　刀尖离灰衣人的身体只有一寸了，那团火眼看就要穿过灰衣人的身体，精灵也已经要开始欢笑唱起凯歌了，却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前进不了一丝一毫。
　　仿佛只是那一瞬间，光芒已经消失，火也已经熄灭，精灵好像又逃回了刀里，再也不敢出来。
　　“铛”的一声响起，刀已经躺在了地上，如同被打铁匠从墙上拿了下来，扔在废铁堆里，准备重新熔炼锻造。
　　一根头发却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落在了地上，和刀并排躺在一起。
　　它也被主人抛弃了吗？
　　阿雪仿佛听见了那个精灵躲在刀里面偷偷的笑。
　　灰衣人缓缓放下手，目光从地上移到了辛成的身上。
　　“很好。”灰衣人的声音依然没有丝毫的起伏。
　　辛成默然不答。他只觉全身黏黏的，衣服已经贴在了身上，这么片刻的功夫，他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
　　“你姓辛？”灰衣人忽然问道。
　　辛成点点头，似乎对他的问题早有准备。
　　“很好。”又说了一句。
　　这不是废话吗？有必要说两次吗？阿雪一阵嘀咕。
　　灰衣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已经转到了阿雪身上。
　　“你不会武功？”灰衣人眼中终于有一丝异样。
　　阿雪也点了点头。
　　“很好。”仿佛他现在就只会说这两个字。
　　灰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转身。
　　“等等。”阿雪见他要走，连忙喊住，“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姓什么？”
　　灰衣人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些什么。
　　良久，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不姓辛。”
　　阿雪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灰衣人却已经走了出去，像来的时候那样，一步一步，走出门外，终于和天地融为一体。
　　大厅里静悄悄的，掌柜的和店伙计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偌大的厅里就只剩下阿雪和辛成两个人。两个人一站一坐，一阵风吹来，阿雪忽然觉得浑身冷气飕飕，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就这么走了？
　　阿雪自始至终就站在灰衣人和林雨萱身边，但那两个人好像当他是空气，自始至终就没看过他一眼。但站这么近，听了这么半天，阿雪仍旧是听的雾里来云里去的，除了那声“贱人”外，其他的话他是一句话也没听懂。我知道你是高手，可是你们说话能不能简单点，别那么高深好不好？
　　阿雪看着辛成，问道：“他是不是高手？”
　　辛成点了点头。
　　“那我要是求他收我做徒弟，他会不会答应？”
　　辛成没有说话。
　　“我就是说说而已，不是当真的。”阿雪傻笑。
　　“陆家庄是什么地方？涪陵又是什么地方？那个叫林雨萱的是谁呢？这个灰衣人又是谁呢？这个人武功这么高，在江湖上一定很有名吧？辛大哥知道他是谁吗？”阿雪一连串问了四个问题，看来他的好奇心真的很重啊，这么快就从刚才那种气氛中恢复了过来。
　　“阿雪！”辛成忽然间改了称呼，不再叫他雪兄弟。
　　“怎么了，辛大哥？”阿雪问道。
　　“今天晚上所有的事情，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辛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记住，任何人！”
　　屋里暗淡无光，窗外只有沙沙的树叶声。
　　阿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
　　经历了今天晚上这种事，还能睡着的，恐怕只有自己身边的这位貌似高手的辛大哥吧。
　　阿雪问了他很多问题，他只回了一句“别人心里真正的想法你是不会知道的，别胡思乱想了，睡觉吧！”就倒头大睡，没有一点高手的风范。
　　高手。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高手呢？唉，真是困惑啊！
　　灰衣人算是高手吧？看他的年纪，只怕比辛大哥还要年轻一点，但他给人的压迫感，那种力量，根本就不像是人类该有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说来就来，说散就散，没有一点痕迹规律，难道这才是高手真正的境界？可是这种高手，功夫那么高深，为什么还会去欺负一个女人，最后还用那样一个词去侮辱她呢？
　　我会成为一个高手吗？我会像他那样去欺负阿青吗？
　　为什么人的觉悟不会随着技艺的提高而提高呢？
　　这世界本质不是爱和正义吗？人生的意义不是追求爱和正义吗？
　　阿青，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阿青，你现在怎么样了？
　　阿青，你一定要等我。
　　阿青，我一定会成为一个高手的。
　　阿青，我要告诉这个世界，真正的高手是什么样的。
　　阿青，你想我了没有？
　　阿青，……
　　胡思乱想中，阿雪终于还是进入了梦乡。
　　想得多了，自然就累了，累了，就睡吧！
　　年少的时候谁没有一点梦想和憧憬呢？谁没有自己心中的正义呢？有几个会把这些坚持一生呢？
　　阿雪，你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