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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假天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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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在整个园区的北面,跟着引导人走了半个小时才到。
庄宴一路上垂着头,偷偷观察着园区内部的布局,很干净,也很冰冷,高耸规则的厂区整齐排列,占满了整个园区的三分之二。
金属的光泽互相折射,钛合金铺成的地板映照着他光洁白皙的脸。
宿舍楼相较于厂房的干净整洁高科技,可以说截然相反,破败不堪的红砖墙,大门甚至不是弹簧锁,而是一把大铁锁。
就在他们走向宿舍楼时,侧方通道传来一阵拖拽声和压抑的呜咽。庄宴眼角的余光瞥见三角头的保安,正粗暴的拖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那人裸露的机械臂扭曲变形,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被拖往一个未知的方向。
庄宴皱了皱眉,但呼吸未变。他适时抬头,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畏惧与疑惑,小声问:“先生,那个人……怎么了?”
引导人瞥了一眼,嘴角咧出恶意的弧度:“一个偷懒的组合怪,这是他去禁闭室应得的路。”
“可他流了很多血……不需要治……”庄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治什么?”引导人嗤笑着打断了他,“那是保安在帮他牢记厂规,只有疼才能记住教训!怎么,你有意见?”他的目光如冰锥刺来。
庄宴立刻摇头,脸上堆满惶恐:“不,不敢!我只是……第一次见。”他重新低下头,用温顺的假面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冰冷杀意。
查清父母死亡的原因是首要目标,他必须忍耐。
引导人对他的“怯懦”感到满意,用钥匙打开铁锁,继续训话:
“楼门钥匙只有宿管和我有,在这里干活,不要想着躲在宿舍里不去上班,或者半中间溜回来。”引导人开锁的时候扭过头来恶狠狠的说,“你们这些组合怪最喜欢偷奸耍滑。”
说罢又压低了声音骂道:“这些恶心的组合怪就应该被销毁掉。”
庄宴没敢吭声,只能连连点头,用行动表示自己是个安分守己好好干活的人。
他低眉顺眼的样子让引导人稍稍缓和的脾气,心想这小白脸还挺会看眼色。
宿舍内部的环境比外观更加不堪。推开门的瞬间,混杂着汗臭、霉味和酸腐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八人间拥挤不堪,地面散落垃圾,脏污的工作服随意搭在床沿。
庄宴被熏的眼前一黑,引导人向他指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你就睡那儿,你的行李在一楼食堂门口,自己下去拿。”
庄宴有些疑惑,那个床相对干净,但看起来应该是有人占用的,“这个床没人住吗?看着好像……”他的声音随着引导人逐渐诡异的笑容慢慢变小。
引导人的嘴角大裂开,这时候庄宴才惊觉这个易怒暴躁还有严重种族歧视的家伙,是个高功能机器人,他的外表甚至不符合《齿轮城机器人生产规定》,没有明显的机器人特征,说话也和人类差不多。
他的表情越来越畸变,“前几天是有的,不过现在没了。”
凉飕飕的一阵阴风倏得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刮进来,吓得庄宴打了个激灵,他不敢再多问这个话题,安静的闭了嘴。
引导人似乎意识到失态,伸手将自己的脸部线条“捏”回常态,语气依旧生硬:“你的工牌、暂住证都和行李在一起。今天收拾好,明早六点半,根据工牌指示到指定厂房报到。不许迟到,迟到一次,扣两天工资。”
100块人头币……
罚这么狠!
目送引导人离开的背影,庄宴叹了一口气,认命的把宿舍打扫了一下,下楼拖行李去了。
把那么大个箱子拖上四楼还是有点挑战性的,他呼哧带喘的整理好宿舍时,夜色已经弥漫,打开储备机一看,已经20:00了。
点开信息天堂,喵喵头像的未读消息爆炸般弹出。
“在做什么?”
“这两天胳膊有不舒服吗?”
“工作找到了吗?”
“准备去哪里?”
……
庄宴扫过这些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选择了其中两条回复。
[9568:吃了。]
[9568:在尖角区,脑立通。]
几乎是立刻,那边回了消息。
[喵喵:脑立通?那个工厂风评似乎很复杂。一切小心。]
[喵喵:【图片】【图片】]
[喵喵:风车区庙会的游龙表演和锦鲤灯河。]
庄宴点开图片,绚丽的灯火与人群的笑脸瞬间占据了屏幕,与他身处的阴暗环境形成强烈反差。他沉默地看了几秒。
[9568:很漂亮。]
他回复道。
等查清父母的事,再攒点钱,以后说不定也有机会去风车区看庙会。
他的目光落在刚刚领到的工牌上。
塑封卡片印着他十八岁办理身份证时的照片,少年青涩的脸还没完全长开,笑得神采飞扬,下面清晰地印着:
姓名:庄宴
职位:流水线操作员
工作时长:16小时/日。
十六小时。从清晨六点半直至深夜十点半。工厂利用半机器人“优越的身体素质”进行极致压榨的意图,赤裸裸的彰显着。
他沉默的咀嚼着从食堂带回的、用预支工资购买的两盒肉糜罐头。味道怪异,像是低质蛋白与填充物的混合体。
多亏了况思荣的“慷慨”,他此刻才能勉强负担这点“奢侈”,否则,微薄的薪水只够他购买最劣等的苔藓罐头。
他面无表情的刮净最后一点食物,躺在坚硬的床铺上。赚钱和未来都是模糊而次要的幻影,潜入这座工厂的核心目的,始终是查清父母在脑立通下属研究所死亡的真相。每一分忍耐,每一次观察,都是为了逼近那个被掩盖的秘密。
楼道里突然响起脚步的踢踏声,有种奇妙的整齐感。就在庄宴思考难道这里还搞老早以前那种军事化管理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咣叽一声推开了门,后面六个人排成一溜跟在他身后进了宿舍。
他们动作僵硬,有种刻意的机械感。
全是机器人?
庄宴伸手向他们打了一下招呼,没有人搭理他,只是僵直着拿上洗漱用品,一起进了洗漱间。
一起……一起洗澡吗?
这也太亲密了吧!
接受无能的庄宴两眼空空,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们孤立了。
过了十分钟,开门的那个人从洗漱间走出来,径直爬上床,像一具尸体似的躺着不动了。
庄宴悄咪咪凑过去,发现对方呼吸稳定,心跳声也很大。
这是个人类。
洗漱间里的人陆续走了出来,如同复刻第一个人的动作一样,一板一眼的入眠了,只有其中一个人坐在床上换了脏臭的衣服,套上了床头那件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工作服。。
熄灯来的猝不及防,黑暗之中,他站在寝室的中央,周围呼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来,明明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他却只觉得心底发凉。
这些人都是纯人类,刚刚他们回来时,庄宴没有闻到机械的味道,上床时,也没有观察到组合的迹象。
可这些工人的行为,比专门制作的工作机器人还刻板,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强压下自己好奇心的庄宴摸黑进了洗漱室,发现里面一点洗漱用品的使用痕迹都没有,这些人纯粹是清水冲洗,难怪宿舍里奇怪的味道这么浓郁。
洗到一半时,水也停了。
小时候听父亲讲的那些老掉牙的鬼故事一瞬间充斥大脑,一片寂静中,庄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胆小,他都脑补出一开洗漱间的门,那些奇怪的室友就会直愣愣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汗毛刷的一下起立,给自己做了半天心里建设的庄宴紧闭双眼,猛地一把拉开了门。
还好,幻想中的恐怖场景并没有出现,那几个工人依然笔直的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明显是沉溺于深度睡眠之中。
钻进被子里的庄宴面对着墙,心里总觉得不对劲。
从进入这个工厂开始,他就有奇怪的熟悉感,虽然领导和引导人都坏的很正常,可这些工人……
进入宿舍后,眼神交流没有,言语交谈也没有,连洗漱都不符合正常人的行为。
怎么会有纯人类像机器一样生活?难道这就是工厂的生存之道?
不过奇怪归奇怪,庄宴还是强迫自己赶紧入睡,毕竟明早六点半就要上工。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谨慎。
风车区,大雨。
扶光倚在床头,暖色灯光笼罩周身。一台老式电脑搁在膝上,屏幕幽光映着他若有所思的脸。
他指尖放大尖角区的电子地图,一个微小的红点在“脑立通”区域内稳定闪烁,旁边是平稳的心率监测图——显示目标已入睡,但睡眠质量似乎不佳。
“脑立通……”扶光低声自语,用手指在屏幕上丈量了一下两地距离,“不算太远。”
“找个机会,去看看他。”他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兴味的弧度。
窝在一旁的喵喵被雨声扰得不安,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主人的手,细声细气的叫了两下。
扶光放下电脑,伸手挠挠小猫的下巴,眼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还记不记得那个漂亮哥哥?嗯?”
喵喵自然不会回答。
他兀自低笑,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两天闭眼,总是想起他那张脸。”
尖角区,天色渐明。
铃声响起时,庄宴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眼皮像是被粘住,他用了三秒才把它们分开。窗外雾气朦胧,远处厂房的警示灯在规律的闪动,像永不疲惫的眼睛。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庄宴坐起声,看着室友从床上爬下来,脊椎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床头的工装不是新的,经过反复漂洗已经变得灰白,一股化学药剂的味道直冲大脑。
庄宴没有生物钟,之前都是睡到几点算几点,如今被迫早起,脑袋像是被人摇晃了一样,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往上翻滚。
距离打卡上工还有四十分钟。洗手池的水流小的像蚊子尿,把脸埋进去后,冷水直直刺激着毛孔。
走廊里已经响起了脚步声,室友们也加入进去,沉闷得像被蒙住的鼓。庄宴匆匆套上工装,跟上他们的步伐一路下了楼。
园区的路灯光芒微渺,像蜘蛛网一样笼罩所有人,工人们从各个宿舍楼涌出,汇成一条沉默的河流。他走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是佝偻的身影,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根据工牌,庄宴应该在11厂的传送带区。
大门口的插卡机和人脸识别机闪着绿光,每识别成功一次就发出“滴”的一声,工人像是被打上标的牲口,排队挨个儿进了厂内。
里面很空旷,一条巨大的传送带盘旋在偌大的空间里,足有七八米高。
庄宴一时有些怔愣,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庞大的科技产物。
“愣着干什么!想偷懒吗?!”嘶哑的声音自身后炸响。一个半张脸被机械取代的老头疾步走来,手中攥着一根滋滋作响的电击棍,眼神凶厉,“快滚进去干活!”
庄宴身体一颤,脸上迅速堆满惶恐,连连点头,几乎是小跑着冲进车间大门。
车间大门像一只野兽张开的巨口,想要把他一口吞下,周围人麻木的走进车间,麻木的站在工位旁,熟练的开始工作。
流水线在六点半准时启动,传送带开始蠕动,像一条无限延伸的蜈蚣,庄宴站到自己的工位——装配间179号旁,培训员跟着过来指导他上手。
他的任务很简单:拿起传送带上的药剂,用□□将一旁的乳胶盖钉上去,做一个封口,然后再放回传送带。
一个动作,每天重复不少于三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