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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敲门砖(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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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师不光脸长得好看,菜也炒得……异常好看。
庄宴看着桌子上堪称色彩斑斓的菜色,筷子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处。
他偷偷觑了扶光两眼,没敢轻易动筷。
对于方块区的居民而言,食物是稀缺资源,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摆盘如此“精致”、色彩如此饱和的菜肴了。
平日里充饥,多是靠捡拾富裕人家丢弃的厨余边角料,或是去污染较轻的水渠附近挖点侥幸存活的苔藓。
然而最近工厂频繁泄漏,酸雨几乎日日冲刷,连这点微薄的食物也被腐蚀殆尽。
“吃吧,别客气。”扶光把喵喵安顿在旁边的椅子上,示意庄宴随意。
庄宴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腼腆与局促,声音都放轻了些:“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那些色泽鲜艳得有些不真实的美食上,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将一个挣扎在温饱线、骤然面对“盛宴”的底层青年形象装得入木三分。
扶光对方块区的生活水平有所耳闻,更何况庄宴先前在地下室因为低血糖还险些晕厥。
他执起筷子,将一块浸润着奇异光泽、仿佛自带柔光的蘑菇夹到庄宴碗里,语气热情:“快吃,如果不是有你这个客人,我也舍不得动用库存做这么多。” 他笑容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这个机械师对顾客有点热情的过头了吧。庄宴垂着脑袋,冷眼观察着碗里的蘑菇。
可主人家话已至此,他也只好顺从的将那块蘑菇送入口中。然而,蘑菇接触到舌头的那一秒,他整个人僵硬了。
这味道……该怎么形容?
这道蘑菇,吃着……很好看?
或许是他脸上出现了刹那的空白,扶光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是这样的食物让饱经饥饿的顾客颇为满意,遂更加热情的夹了几筷子其他菜品——清炒白菜翠绿欲滴,油爆蛇瓜金黄璀璨,爆炒烟熏小鱼泛着诱人的油光……
怎么会有人能把菜做得如此色彩夺目,味道却……如此难以名状?一股混合着苦涩、辛辣又带着点金属锈蚀感的怪味在口腔里炸开。
庄宴强忍着喉咙的不适,将那口“美食”囫囵咽下,挤出一个略显扭曲却努力表达感激的笑容:“太、太感谢您了……这些菜的味道,真的……很独特。”
扶光对他的“识货”表示满意,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补充道:“为了让它们色香味俱全,我可是加了不少特制闪闪粉调色,没有的颜色,我还认真调配了一下。”
闪闪粉!
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庄宴的天灵盖上。
老天爷,这玩意儿是人能吃的?难怪这些菜看起来都漂亮得像油画,原来是靠色粉堆出来的!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强大的意志力让他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只是脸色不可避免的微微泛青。
扶光似乎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笑容里掺入一丝狡黠:“别担心,这些闪闪粉都是我改良过的,绝对可食用,不会中毒。”
这根本就不是中不中毒的问题!庄宴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婉拒了扶光继续布菜的动作,看着这桌“视觉盛宴”,真心实意地的感到惋惜:“早知道您是这手艺……还不如让我来下厨。”
没想到机械师闻言,干脆利落的放下筷子,那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陶瓷质感的手支在下颌,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更深:“小组合怪,要是没这点闪闪粉‘提色’,这菜你怕是连一口都咽不下去。”
这人明明生着一张冷峻出尘的脸,偏偏总爱挂着这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没个正形。
庄宴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为什么?”
扶光用筷子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那盘光彩照人的蘑菇,闪闪粉在灯光下折射出更加炫目的光晕:“因为这些食材,本身就不太新鲜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向庄宴,语气带着点故作恍然,“哦对了,刚才在地下室,我是不是忘了跟你说风车区的‘管理费’具体是什么?”
庄宴心里门清,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但面上仍配合地点头,眼神单纯:“嗯,您只说管理费很离奇,没细说。”
扶光顺理成章的接下去,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鬼祟,却又透着一丝嗤笑:“风车区的管理费,收的不是人头币,是寿命。”
什么玩意儿?庄宴怀疑自己吃蘑菇吃中毒了。
他适时的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寿命?!这……这怎么收取?” 将一个听到惊悚事迹的单纯青年扮演得淋漓尽致。
这是什么梦话吗?他怎么有点听不懂……
扶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未能完全勘破其中关窍,但语气肯定:“这项技术是管理者风伯到任时带来的,具体怎么操作大家都不清楚,管理部来收费实际上也就是做个登记。但被收取过寿命的人,外表衰老的速度,确实会比正常人快上不少。”
他目光扫过庄宴震惊的脸,继续道,“虽然风车区给缴费的人定期分发物资,可这样昂贵的管理费换来的东西,无论是日用品还是食物,大多都是来自工厂的次品。食物更是培育棚里用大量激素和化学药剂催生出来的。”
他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这样的食物,新鲜的时候反而含有微量毒素,普通人吃了容易不适。反倒是放置一段时间,等它开始‘腐败’后,毒性降低,才能勉强入口。”
虽然味道和营养都堪忧,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
庄宴像一只被无形之手捏住了心脏的雏鸟,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喃喃道:“我还以为……除了方块区,其他地方的人都过得挺好……” 他流露出幻想破灭的失落与茫然。
扶光被他这话逗得轻笑出声,觉得这人天真得有些可爱,心想或许之前那些精明的样子,只是这个年轻人的保护色。
他笑吟吟的,话语却像柔软的针,精准刺破泡沫:“比起方块区朝不保夕、容易横死街头来说,这里确实算不错了。至少,在这里不会轻易饿死,也有基本的安全保障。”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前提是你能持续创造价值,或者……支付得起特殊的‘费用’。”
“可惜人都是有惰性的。”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庄宴的心口,他配合的做出被打击到的模样,捂着胸口,蔫蔫的缩了缩肩膀,小声嘟囔:“外面的世界也好可怕……”
“菜还是尽量吃掉吧,别浪费。” 扶光说着,自己夹起那扇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蘑菇塞进嘴里,咀嚼时眉头也皱起,显然味道并不美妙。
庄宴看着他略显痛苦的表情,无奈的叹了口气,真诚建议:“下次……要不,试试不加闪闪粉?” 或许原汁原味的,都比这人工合成的怪味要好接受些。
尽管晚餐体验算不上愉快,但扶光家的卧室条件确实远超庄宴的想象。光是那张床,就比他那个蜗居里的破木板宽敞柔软两倍不止。
他快速洗漱完毕,将自己重重摔进蓬松的被褥里,仿佛彻底放松了警惕,一副“立刻入眠”的姿态。喵喵悄无声息的跟了进来,盘踞在枕头旁,慢条斯理的舔着爪子。
庄宴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自言自语般低笑:“你怎么也来了?机械师家里难道还附带陪睡服务吗?”
“当然没有。就算有,提供服务的对象也不会是喵喵。” 扶光清冽的嗓音带着些许懒洋洋的调子从门口传来。
庄宴闻声翻身坐起,只见那位笑口常开的机械师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和他身上风格类似、但花纹较为内敛的花衬衫,松散的倚在门框上。
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线条分明、肤色冷白的锁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晃眼。
“干什么?”庄宴眉梢微挑,非但没有紧张,反而顺势向后一靠,腰肢软软塌下,摆出一个略显慵懒又带着几分刻意风情的姿势,眼波流转,“你们对顾客都这么体贴周到?还有睡前……特别服务?” 他这副姿态,像是强装久经风月的油腻嫖客。
没别的,就是突然想耍一下贱。
喵喵显然被他的变脸吓了一跳,“咚”的一声钻进了床底,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张的窥视着它的主人一步步靠近床上那个气息复杂却让它莫名想亲近的客人。
扶光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怔了一下,心底失笑,这小子还挺放的开,变脸比翻书还快,不会真从事过点什么寻欢作乐的行当吧。
这张脸,倒也是很有可能……
如果庄宴能听到他的心声,肯定要大呼冤枉。他虽然一副拈花惹草吊儿郎当的样子,实际上连个好感对象都没有,这点故作姿态的伎俩,全是平日观察发廊花姐迎客时偷师而来,纯属未雨绸缪,为将来万一山穷水尽时,靠脸混口饭吃储备的“生存技能”。
生活艰难,多条路子总不是坏事。
“行了,别贫。”扶光收起了怔愣的神色,走到床边,耳根却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也不知道是羞是恼,“我只是来再确认一下你手臂零件的具体情况和咬合接口的磨损度,方便明天制定更精准的手术方案。”
庄宴见成功逗到了他,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狡黠,心情颇佳的弯起眼睛。
他从善如流的端正坐好,将两条胳膊从宽大的衬衫袖子中褪出,坦然伸到扶光面前:“喏,看吧。”
那两条胳膊异常细瘦,几乎皮包骨头,嶙峋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
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其下青紫色的血管与因植入金属而略微扭曲纠结的经络蜿蜒盘踞。
扶光伸手握住那只伶仃的手腕,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和微弱的脉搏。他确信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个小组合怪,除了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虚弱,还日夜忍受着劣质金属骨骼植入后,因排异错位和锈蚀带来的持续疼痛。
半机器人群体,多数是在生存压力下被迫进行改造,从纯人类向着机械之躯转化。
他们身体素质普遍偏差,社会地位低下,而这种廉价、粗糙的嫁接技术,更是以极致压榨他们本就有限的寿命为代价,来换取短期内的劳动力提升。
庄宴的左臂情况稍好,右臂则堪称触目惊心。一截明显歪扭变形、材质低劣的铝合金从肘关节处突兀的暴露出来,周围的皮肉与之粘连,形成狰狞的、从未真正愈合的陈旧伤疤,边缘泛着不健康的颜色。
他察觉到扶光凝重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自己胳膊上,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低声说:“有点难看吧。”
扶光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触碰上已经严重锈蚀、几乎无法咬合的铝合金接口,艰涩的摩擦感让他眉头微蹙。
锈蚀到这种程度……
照理说,人体早该出现严重的感染症状,发烧、组织坏死甚至败血症都算轻的。
可庄宴,除了瘦弱和显而易见的疼痛外,竟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感染迹象。
是身体素质好?还是体质特殊……
得研究研究……
外行人庄宴看不懂机械师眼中复杂的思量,见他神色有异,心头不由得一紧,试探着问:“是……不好治吗?还是升级不了?” 他语气担忧,生怕这昂贵的希望也落空。
扶光收敛心神,恢复了那副从容的模样:“那倒不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心中已大致有数,“你这关节外露,具体多久了?怎么弄成这样的?” 他更想问的是,这种程度的痛苦,是如何日复一日忍受下来的。
庄宴的胳膊还被对方握着,只能耸了耸那只好用的左肩,回忆道:“大概……”他算了算,“有两三了吧?之前跟人打架,没打过,胳膊被打断了。后来组装右臂的时候,那家黑店搞促销,买一送一,我看左臂伤得也挺重,贪便宜,就……一起换了。”
刚装上这对胳膊时,强烈的排异反应和日夜不休的剧痛几乎将他逼疯。
血管被强行接入人造动脉,标志着他在生物学上已不再是纯粹的“人类”。
那时父母刚去世不久,他无人可依,所有的脆弱和孤独都只能伴着金属摩擦骨骼的刺耳声响,在无数个深夜独自吞咽消化。
等他终于麻木,勉强接受这具崭新却残破的躯体时,才发现镶嵌的关节接口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恶化,呈现出逐渐脱离身体的趋势。
扶光指尖突然施加的带着探查意味的力道,让庄宴猝不及防的疼得一个激灵,也瞬间将他从晦暗的回忆中拽回。
他猛的将手臂抽了回来,下意识的护在身前。
机械师对他的过激反应并未表示不满,只是缓缓抬起眼皮,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冷了下来,锐利而专注,终于透出顶尖机械师应有的专业与冷静。
“庄宴,你需要有心理准备。”他的声音平稳,“我高度怀疑,你右臂接口周围的皮下及软组织已经大面积坏死。在更换全新的金属骨骼时,我可能需要同步为你植入三元乙丙橡胶材质的人造血管,以及覆盖其上的人造皮肤。”
他仔细评估着:“手肘和肩关节的问题是重中之重,不过还在我的掌控范围内。至于手掌和灵活度要求更高的指骨部分,我有把握可以全部保留,并进行优化升级。”
实际上,庄宴对什么“三元乙丙橡胶”一窍不通,但他来之前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久病成不了良医,但也让他对自己的情况有清晰的认知,扶光此刻给出的方案,听起来甚至比他预想的要乐观许多。
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迅速收敛了方才外露的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温顺配合的面具,与扶光简单沟通了后续的治疗流程和升级需求。
同时,状似不经意的,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再次确认了自己那笔几乎倾家荡产凑出的诊费是否足够。
得到扶光“绰绰有余,手术结束后会根据实际耗材结算,多余部分退还”的肯定答复后,庄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心实意(至少看起来是)的带着感激与依赖的笑容,并毫不吝啬的送上赞美:“太感谢您了!扶光先生您真是妙手回春,医者仁心!”
两人你来我往,又围绕着手术细节和恢复预期“融洽”的交谈了片刻,扶光终于起身,准备离开,他弯腰从床底捞起那只已经睡得四仰八叉、不省猫事的喵喵,轻柔的抱在怀里。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床上的庄宴。
室内暖黄的灯光在扶光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嘴角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声音恢复了那种清润悦耳的质感,带着轻和的安抚,低声道:
“晚安,庄宴。”
“祝你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