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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豆种入土 ...

  •   秋婶家的壮牛“黑蹄”喷着粗重的白气,加上大壮哥沉稳的把式和老黄牛在一旁辅助,宽大的犁铧深深切入陶青禾家那三亩硬地。冻土块在锋利的犁尖下艰难地裂开,翻出底下颜色更深、带着冰冷潮气的土壤。泥土特有的气味弥漫开来,但这气息在卫禹初春的寒风里,也显得格外凛冽。这里的冬天太长了,雪厚得能埋人,开春化冻也慢,土地仿佛还带着去岁苦寒的余威。
      陶青禾跟在犁后面,用耙子奋力将翻起的大块冻土坷垃打碎、耙平。春日的阳光虽然露了脸,晒在背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风刮过空旷的原野,带着山那边吹来的、干燥而刺骨的寒意。汗水刚冒出来,就被风舔得冰凉。她抿紧唇,动作麻利而坚定,脸上是专注的神情。看着脚下的土地一点点从僵硬变得松动,露出深褐的底色,她心里才稍稍踏实。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再硬也得啃下来。
      “歇会儿,青禾!这风刀子似的!”大壮哥吆喝住牛,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喝口热水暖暖。”
      陶青禾应了声,走到田埂边,拿起带来的旧陶罐,里面装着温热的、只放了点盐的野菜汤。她递给大壮哥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小口啜饮。粗糙的陶碗传递着微弱的暖意。老黄牛和黑蹄也停下来,低头在田埂边寻找着刚冒出一点绿意的草芽,但实在稀疏可怜。
      “这地底下的寒气还没散尽呢。”大壮哥看着翻开的土,呼出一口白气,“好在犁透了,晒上两天,让日头好好杀杀这地里的阴气,才能下种。卫禹这地方,种地抢的就是这点化冻的时机,晚了怕有霜,早了土还冻着。”
      “多亏了秋婶和大哥。”陶青禾真心实意地道谢。在这苦寒边地,邻里间的帮衬更显珍贵。
      “嗐,咱卫禹地方偏,冬天难熬,开春谁家不是抢着干活?互相搭把手才成。”大壮哥摆摆手,语气里带着边民特有的实在,“我娘说了,你一个人撑着门户,更不易。”
      正说着话,村道上远远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铜锣声,“当当当”敲得人心头发紧。不一会儿,就见里长陶德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缩着脖子,手里提着面小铜锣,身后跟着个半大小子,顶着寒风快步走来。他脸色有些凝重,不像往常。
      “德水叔,有啥急事?”大壮哥扬声问,声音在风里有些散。
      里长走到近前,停下脚步,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才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被风吹过的沙哑:“都听着点!刚接到乡里转来的卫王府令!新皇登基,改元‘雍和’了!”
      这消息让大壮哥和陶青禾都微微一愣。京城的新皇,对他们而言遥远得如同山那边外族的神话。但“卫王府”三个字,却像一块冰,让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卫王朱彦坐镇卫禹,他的王府就在离这村子不算太远的边城。卫禹的冬天苦寒,卫王府的赋役却从不曾因寒冷而减轻半分,反而常有严苛的加派,压得人喘不过气。卫王的暴虐之名,在这片土地上无人不晓。
      里长顿了顿,小心地环顾四周,才压低了些声音继续道:“王府令上说,新皇登基,普天同庆。今年的春赋秋粮……照旧例减三成。”他特意在“减三成”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里却没什么喜色,反而透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令上还说,望治下百姓感念皇恩浩荡,安守本分,勤于耕作,不得懈怠。”
      “三成……”大壮哥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喜是忧。卫王府的“旧例”,就是砍半也足以让边地的农人勒紧裤腰带了。新皇登基的“雍和”,在,这卫禹边关化不掉头顶那把名为“卫王”的悬剑。
      陶青禾默默听着,捧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新皇是谁她不关心,“雍和”二字听起来更像一个遥远的祈愿。但“税收”和“不得懈怠”的王府令,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心上。这意味着她必须更精心地伺候这三亩地,每一颗粮食都关乎能否填饱肚子、能否交足王府的赋税。卫禹的冬天太冷,容不得半点闪失。她低头看了看脚下刚翻开的、还带着冰碴湿气的泥土,肩上的担子仿佛又沉了几分。
      “唉……都警醒着点吧。”里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敲了一下锣,裹紧棉袄,顶着风匆匆往下一处去了。那铜锣声在寒风里也显得有气无力,很快被风吹散。
      田埂上只剩下风声。大壮哥沉默地扶起了犁铧,吆喝声也低沉了许多。陶青禾放下碗,拿起耙子,继续奋力平整着冰冷的土地。新皇登基的消息,像一阵无关痛痒的寒风刮过,真正压在他们心头的,是这卫禹边地的严寒,和王府那沉甸甸的“旧例”。泥土的气息、铁犁的声响、牛粗重的喘息,还有那无孔不入的刺骨寒风,才是真实的生活。
      日头艰难地爬升,风却不见小。总算在大壮哥和老黄、黑蹄的合力下,三亩硬地艰难地犁耙完毕了。翻松的泥土铺展开,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努力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陶青禾千恩万谢地送走大壮哥和黑蹄牛,看着他们顶着风走远。她牵着疲惫的老黄回棚,给它加了双倍的草料,又仔细检查了牛棚的挡风草帘是否严实。卫禹的春天,夜里依然能冻死人畜。
      下午,风似乎小了些。陶青禾爬上木梯,小心翼翼地从屋梁下取下那个珍藏的瓦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去年从牙缝里省下、精挑细选出的豆种,粒粒饱满金黄。她坐在门槛上,借着天光,一颗一颗仔细地挑拣,剔除掉任何可能影响收成的瘪粒和瑕疵。每一颗种子,都承载着她活下去的希望,也关乎能否应付王府的赋税。
      接下来的两天,阳光吝啬地露了几次脸,风依旧凛冽。陶青禾每天顶着风去地里查看。翻松的泥土表层被风吹得干燥起粉,但用手扒开表面一指深的土层,里面的湿气被地温捂住了,捏一把能成团,松手落地也能散开——墒情还在,只是脆弱,经不起大的风吹日晒。书本上的知识在生活里更显苛刻:播种要快,要准,要趁着这短暂的回暖窗口期。
      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陶青禾背上沉甸甸的豆种袋,手里拿着那把前端分叉的木点种棍,再次来到地头。风卷起地上的浮土,打在脸上生疼。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而松软的土地上,脚底能清晰地感受到土壤深处那一点点珍贵的温润。弯下腰,用点种棍迅速在土里戳出两指深的小坑,捻出两三粒金黄的豆种精准放入,再用脚迅速拨动浮土覆盖、压实。动作快而稳,像在跟寒冷抢时间。风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她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看着手下那一粒粒埋入土中的希望。
      豆种入土,便是将生存的赌注押在这片苦寒的土地上。她一行行地重复着,从地头到地尾。
      “青禾,下种啦?”风里传来模糊的招呼声,是同村的李三爷,佝偻着背,也在自家地头忙活。
      “是,三爷爷!趁这点墒情!”陶青禾直起身,大声回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
      “好!手底下麻利点!这天,说变就变!”李三爷的声音里满是过来人的凝重。
      没有更多的言语。在这卫禹边地,每一个春耕的农人,都在与天时、与地力、与严苛的赋税无声地搏斗着。
      终于播完最后一行。陶青禾直起酸痛的腰背,望着眼前这片刚刚埋下种子的土地。褐色的田垄间,一行行小小的土包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脆弱。
      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片沉静的坚韧。蹲下身,指尖拂过一个小土包,感受着泥土下那微弱的生机
      “熬过去。”她低声说,声音被风吹散,不知是说给种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风吹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尘土,呜咽着掠过远处的山峦。春天,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艰难地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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