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证悖论》是晏不是宴

9、摇篮低语

　　履带机器人“罗伊”发出的噪音在庞大机械的低沉轰鸣中显得微不足道，像一只甲虫爬行在巨兽的胸腔内。它引着沈晦穿过由密集管道和闪烁晶体簇构成的钢铁丛林，狭窄的检修通道仅容一人通过，沈晦不得不将陆临重新调整到背负的姿势。

　　空气中那股机油、臭氧与甜香混合的气味越发浓郁，甜腻得几乎让人作呕。沈晦的义眼不断捕捉到异常：某些管道壁上凝结着不属于机械的、肉瘤般的暗红色增生组织；一些忙碌的机械臂的关节处，竟缠绕着如同神经束般的半透明触须；甚至有一次，他瞥见一个透明的管道内，一个原本温馨的家庭晚餐记忆“气泡”突然扭曲，里面所有人物的脸都变成了同一个哭泣的婴儿面孔，疯狂撞击着管壁，随即被一只探入的机械臂无情地“修剪”平整。

　　“罗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停下，传感器头转动，似乎在接收或发送某种信号，然后继续笨拙前行。

　　“我们去哪？”沈晦的声音在轰鸣中显得有些沙哑。

　　“罗伊”的传感器头回旋180度，蓝色的扫描光掠过沈晦的脸：“‘谎言之梯’…入口。进行…权限…验证。”它的电子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麻木。

　　通道开始向上倾斜。脚下的金属网格板变成了某种温润的、带着生物质感的白玉色材质，两侧的管壁也逐渐被一种乳白色的、轻微搏动的薄膜所取代。薄膜下方，隐约可见幽蓝色的能量如同血液般流动。这里的空气更加甜香，甚至带着一丝催眠的效果。沈晦感到一丝眩晕，不得不强制义眼释放微弱的电流刺激神经，保持清醒。

　　他们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小平台。平台中央，矗立着一面光滑如镜的黑色石碑，石碑表面没有任何接口或按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罗伊”在石碑前停下，腹部的卡槽再次打开，吐出的却不是卡片，而是一枚极其微小、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芯片。它将芯片递给沈晦。

　　“插入…扫描口。”罗伊的机械臂指向石碑底部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沈晦接过芯片，指尖传来芯片冰冷坚硬的触感。他看了一眼石碑，又看了一眼肩上依旧昏迷的陆临，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左手腕那圈钥匙状的灼痕上。

　　他依言蹲下，将芯片小心翼翼地对准那条缝隙。就在芯片即将接触缝隙的瞬间——

　　异变陡生！

　　他左手腕的钥匙灼痕毫无征兆地剧烈灼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与此同时，那面漆黑的石碑表面，突然荡漾起涟漪，一个清晰无比的影像浮现出来——

　　是陆临！

　　但又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陆临！

　　影像中的陆临穿着监察局的初级制服，年纪似乎更轻一些，眼神却冰冷空洞得吓人。他站在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地方，周围是无数闪烁着数据的屏幕。他的右手完好无损，正稳稳地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记忆剥离器，枪口对准了实验台上一个被束缚着的、不断挣扎哭泣的小女孩——

　　那是年幼版的林薇！

　　“编号K-73-V，最终净化程序启动。”影像中的陆临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说道，手指扣下了扳机！刺目的白光吞噬了小女孩惊恐的脸…

　　“不——！！！”

　　一声嘶哑、痛苦、难以置信的咆哮从沈晦身后响起！

　　陆临！他竟然在这关键时刻猛地醒了过来！他显然也看到了石碑上浮现的影像，双眼瞬间布满血丝，脸上是崩溃般的疯狂和拒绝！他挣扎着从沈晦背上滚落，扑向那面石碑，似乎想将影像打碎！

　　“那是假的！谎言！”陆临的声音撕裂般难听，手指抓向石碑表面，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光滑。

　　石碑上的影像随着他的触碰骤然变化！

　　变成了沈晦！

　　同样是更年轻的沈晦，穿着技术员的白色制服，坐在一个庞大的控制台前。控制台上显示着的，正是外面那片庞大记忆农场的结构图！他的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操作，而屏幕一角，一个代表着“记忆熵值超标”的红色警报正在疯狂闪烁，对应的区域…赫然是陆临和林薇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孤儿院！

　　影像中的沈晦面无表情地敲下了一个按键。屏幕上的孤儿院区域瞬间变成了代表“清理完毕”的灰色。

　　“看到了吗？他也一样！”陆临喘着粗气，指着石碑，对沈晦嘶吼，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和混乱，“我们都是…都是怪物！”

　　沈晦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义眼死死盯着石碑上自己那段从未知晓的“过去”，核心处理器几乎因这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宕机。

　　“摇篮…的低语…”机器人“罗伊”的电子音幽幽响起，带着一丝诡异的叹息，“它总是播放…访客最不愿看到的‘真相’…或者…最精致的‘谎言’…”

　　黑色的石碑表面，影像再次变幻！

　　这一次，不再是他们个人的记忆片段。

　　影像显示的是这片庞大记忆农场的控制核心！那颗幽蓝能量心脏的中央！

　　心脏的核心处，并非什么高科技装置，而是…一颗被无数光丝缠绕、浸泡在能量液中的、微微搏动的人类大脑！大脑表面布满了神经接口和电极，而那些幽蓝的能量，正源源不断地从大脑中被抽取出来，维持着整个“摇篮”的运转！

　　镜头拉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颗大脑的某个特定区域，有一个清晰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一个黑色的蝎子图案！

　　与之前所有出现的蝎子刺青一模一样！

　　“那就是…‘摇篮’的‘管理员’…也是‘蝎子’的…最初源头…”罗伊的电子音变得断断续续，仿佛也承受着某种压力，“它…曾经是个人类…‘最终协议’的…签署者之一…”

　　影像再次变化，显示出一段模糊的历史记录：

　　一群科学家在签署协议，背景是战火纷飞的世界。他们决定利用刚诞生的记忆科技，建造一个巨大的“摇篮”系统，过滤、编辑全人类的痛苦记忆，以维持社会稳定。为首的科学家，后颈有着蝎子刺青，将自己的大脑与系统核心连接，成为永恒的管理员…
　　但记录的最后几帧却显示：那个科学家在连接前一刻，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后悔，他的嘴巴无声地张着，似乎在呐喊某个词语…那个词语的口型…

　　陆临和沈晦同时辨认出了那个口型——

　　“骗局！”

　　啪！

　　石碑的影像骤然消失，重新变回一片纯粹的漆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沈晦手腕钥匙烙印的灼痛，和陆临眼中尚未褪去的痛苦与震惊，证明着那些冲击的真实性。

　　咔嚓。

　　轻微的机括声响起。黑色石碑无声地向下沉入地面，露出后面一条向上盘旋的、由苍白骨骼般材质构筑的螺旋阶梯。阶梯上方笼罩着朦胧的白光，看不到尽头。

　　“谎言之梯…”罗伊的传感器头转向那条阶梯，“通往…‘摇篮’的…表层接口…也是…离开的…唯一路径…”

　　它的电子音变得更加微弱，外壳上的指示灯也开始明灭不定。

　　“但阶梯本身…会不断播放‘摇篮’编织的…主流记忆叙事…抵抗它…保持清醒…否则…”

　　罗伊的话没说完，它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传感器头爆出一小簇电火花！

　　“警告…净化程序…已锁定…本引导单元…即将…被清除…”

　　它猛地将那块幽蓝芯片塞进沈晦手里，然后用尽最后的力量，撞在沈晦和陆临的腿上，将他们推向骨骼阶梯的方向！

　　“快…走！”

　　滋滋滋——！

　　罗伊的外壳瞬间变得通红，内部发出过载的悲鸣，随即在一阵轻微的爆炸声中，彻底瘫痪成一堆冒烟的废铁。

　　几乎在罗伊瘫痪的同时，整个平台震动起来！四周乳白色的搏动薄膜瞬间变得血红，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向两人的鼓膜！

　　“走！”沈晦一把拉起还在震惊中的陆临，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条苍白冰冷的骨骼阶梯！

　　就在他们踏上阶梯的瞬间，周围的环境猛地一变！

　　钢铁丛林和机械轰鸣消失了。他们仿佛瞬间置身于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宁静小镇街道上！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周围是欢声笑语的行人，孩子们在路边奔跑嬉戏…

　　但这一切都是扭曲的、无声的、如同色彩过于鲜艳的油画。而且，街道上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或者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僵硬的笑容。

　　“摇篮编织的…美好记忆叙事…”陆临咬着牙，抵抗着那阳光带来的虚假温暖和催眠感。

　　沈晦面无表情，义眼闪烁着冷光，直接看穿了这层虚假的投影，牢牢锁定着脚下那苍白骨骼阶梯的真实路径，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陆临跟在他身后，右手断指处传来阵阵悸动。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堆罗伊的残骸，又望向阶梯下方那再次变得空洞的平台，最后抬头看向阶梯上方那片朦胧的白光。

　　手腕上，沈晦留下的灼痕隐隐作痛。

　　骨骼阶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踩在真正的骸骨之上。

　　周围，虚假的宁静小镇景象如同潮水般涌动，试图淹没他们真实的感知。

　　警报声在下方疯狂呼啸，越来越近。

　　他们沿着这条贯穿真实与谎言之梯，向上逃亡。

　　脖颈上，暗红的倒计时冰冷地跳跃：
　　69:15: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