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 渚墓 ...


  •   水痕从远处压来,像一根极长的黑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水下拖曳。
      垂渚的白花一朵朵合拢,花心的亮意熄灭,水台的苔也伏低,连风都在这一刻迟疑。

      嵇无咎抱着囊袋,指节在布面下停住。息壤先前的躁热退得干净,像一头忽然屏息的兽,只在她掌心留下极浅极浅的热纹。
      “它怕。”她说。

      商玄驹没答。他静静立在她侧后,眉光沉得像石面的阴影。他身上那股静气在此刻更重,压住了风,也压住了她想要迈出的那一步。

      黑线到了近处,终于露出形。
      不是水蛇,不是鱼,也不是魑魅的影,而是一列列整齐而缓慢升起的“背”。每一截背都布满短而密的硬鳞,鳞端呈旧骨色,仿佛被水久泡而失了生气。它们一节节上浮,拼成一道圆环,环心空空,水色却更深。
      那圆环在水台之间停下,微微收缩一次,像无言的呼吸。

      “渚墓。”商玄驹开口,声音很低,“水把死去的器与骨带来,在此处结成一个圈。它不吞活物,也不还死物。”

      嵇无咎看着那圆环。水中的硬鳞无光,唯独有几处鳞端反出微弱的白,像埋在泥里的旧日。她在很小的时候,曾在一张残卷上见过一段荒诞的记述:“其渚有墓,既没不朽,既朽不散,水以为城,骨以为门。”
      那时她笑写卷的人大概睡少了。

      “它要什么?”她问。
      “它要你怀里的东西回到它的门内。”商玄驹说。

      圆环轻轻震了一下。震意穿过水,传到水台与苔上,又顺着苔传到她的鞋底。息壤在囊袋里抖了一下,根须有一丢丢伸出,像犹豫。

      嵇无咎把囊袋贴近胸口,那一点热顺着皮肤往里走。
      她没有。
      她望向更远的水台。雾把边界抹去了,只有极细的水光像线,牵着她的视线绕过一个又一个台。水台之间有很窄的暗道,像骨缝。她忽然明白,渚魉先前的光节律为什么那么像息壤——它们是这片渚在呼吸时留下的“拍子”,而渚墓是那颗鼓点最深的心房。

      圆环又收紧了一分。
      水台边缘的苔出现了裂。苔下面有一层非常薄的白砂,砂里镶着碎瓷与铜片,铜片上的纹路早被水磨平,只剩下能反一线冷光的边。
      嵇无咎俯身,指腹在苔与砂之间摁了一下,感觉到一缕细热从砂里像游丝一样拂过——不来自息壤,来自更深的地方。

      “进去,我带你出来。”商玄驹忽然说。
      她抬眼:“你带得出?”
      他看着水,沉声道:“带不出,我也会把门掀了。”
      那句话不重,却像在风里插下一根桩。

      嵇无咎忽然笑了。笑意不显,只在眼尾轻轻起一道暗线。

      她把囊袋从怀中放下。息壤像被惊到,轻轻一缩,又慢慢舒开,根须在布下一寸寸爬行,贴着她掌心,像在记一个字。
      “记好了,”她低声对它说,“我进去,不是把你交出去。”

      她起身,踏上通往圆环的窄道。
      水在她脚边轻轻起泡,像在试她的步重。商玄驹跟在她后,间距恰到好处,既不踩她的影,也不让风从他们之间钻过。他抬手,指背轻轻按了按弓背——一个短促的安定的动作,好像要把他自己也按进更深的静里。

      走到环边,水声忽然小了。
      渚墓像在屏息。那一列列硬鳞互相挨着,缝隙极窄,像早就约好该如何咬合。环心仍空,但空得发黑,像要把靠近的一切都引进去。
      嵇无咎把囊袋按在胸前,俯身,将指尖贴在水上。水凉,凉得像密封的器壁。凉意从指尖沿臂而上,她心口的热随之慢了一拍。

      她轻轻敲了三下水。
      第一下,水无声;
      第二下,圆环内侧的某一片硬鳞极轻地颤动;
      第三下,环心深处冒出一个气泡,泡不破,只在水下推开了一圈圈很薄的纹。

      那是答复。
      但路往哪?嵇无咎抬头,水雾里没有任何方向,只有层叠的白和一处处微亮。
      她又敲了一下。息壤在囊中一震,根须贴着布面,像在对着什么无声地发芽。环心这回不是冒泡,而是静,静得像在等她开口说第二个条件。

      “我会带它回来。”
      圆环有一片硬鳞缓缓竖起,鳞端挂着一滴水,滴里倒映出她与商玄驹细小的影,像两点黑子。鈿般的水珠在鳞端停住,迟迟不落。
      半晌,鳞又伏下。
      环心在这一刻向里收了极轻的一度,又放开。水台边缘的苔直起了一线,重又伏下。息壤在囊里热意一松,根须抽回去一寸。

      嵇无咎把囊袋抱回怀里。她又敲了一下水,这回只敲一次。水面起了一层极细极细的皱,像笑,又像在皱眉。

      她后退两步。圆环仍在,但收紧的意头退了。白花一点点重新亮起,渚魉在更深处游行,鳍光像被重新点燃的灯。
      垂渚并未宽恕他们,却又允许他们暂时停留。

      “这里有什么你没告诉我?”她问。
      商玄驹看向北方。雾在那里更低,像压在地上的一只手。
      “垂渚的尽头是泥岬,”他说,“泥边有一座折塔,塔里挂着远处带来的声。”
      “谁的声?”
      “不是人的。也不是兽的。是土本身。”

      他们绕过圆环,沿着水台往北。每跨过一格台,水下便有人声似地响一声,又迅速隐没。像是这片渚在记他们的脚步,每一步都被刻在湿地的薄册上。
      嵇无咎走着,忽然回头。渚墓仍在,像一只没有眼、却懂看的古兽,安安静静,把他们纳入它的记忆里。

      “你刚才说,带不出就掀门。”她道。
      商玄驹在她身侧,眼神落在她手腕上——那一圈被布料压着的细热,正沿着皮肤向上缓缓走。
      “是,”他说。

      她“嗯”了一声。

      走到更北,水台逐渐变小,台与台之间的缝也变窄,最后索性连成一道细长的水渠,像被谁用刀在泥面上划了一笔。渠尽头,是泥岬——一块被水磨得发亮的岬台,岬上立着一座塔。

      那塔很矮,节数不多,像是从别处拆来,又在这里草草拼合。塔身斑驳,嵌着碎骨与铜片,塔檐下悬着一串见不清材质的铃,铃不开口,却在风里轻轻撞彼此,发出闷在水里的响。

      岬的边上,水一波波来,又一波波退,看不出潮汐的源头。息壤一靠近塔,热意又升了起来,却不是先前的躁,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暖,像在老宅门槛上闻到熟木的味。

      嵇无咎伸手摸塔身。塔壁粗糙,有沉水的旧气。她掌下有些地方略微塌陷,像被人长年抓握。她想起父亲的手——长骨,薄茧,写字时握笔很紧。

      她把囊袋抵在塔身。柔软的根须顺着布下探出,贴在塔上,像在听。塔内传来一声极低的回响,不是金属,也不是木,是泥与骨叠起来、自己发出的声。不是语言,是意:“归。”

      商玄驹立在她侧后,风把披风的边吹起一线又落下。他看着塔,也看着她,像把这两个影重叠在一起,压进一个他自己的记处。
      “从这里再往里,便不是渚的界。”他说,“是更旧的土。”
      “旧到什么程度?”
      “旧到变轻。”

      嵇无咎抬眼看他,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像指尖敲水。
      “那我们轻一点走。”

      她转身,最后看一眼垂渚。白花重新开了,花心透亮,渚魉在水台下绕圈,鳍光在雾里忽明忽灭。远处的渚墓仍静在原处,像一枚不会走远的字,被深水与旧骨牢牢压在那一页。

      他们离开泥岬时,风从塔檐下掠过,铃撞了铃,闷声里像有极浅的一句——
      嵇无咎没有回头。她把那一句收藏在心里,和息壤的热并在一起,像并排的两颗炭。

      水与土退在他们身后,前方的雾更低,几乎贴着地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