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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野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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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开学时,一年级的课堂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与周围同学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越云邬的父母因为科研原因不得不搬离那座对面大海的木屋进入城市,越云邬自然也被跟着带走。
小学的所有课程越云邬其实早就通过自学以及父母偶尔的教导掌握了,但根据规定,她入学还是得跟着一年级的孩子们一起学习,至于跳不跳级,答案是随意。
于是已经十岁的越云邬就这样被塞进了一个全是六岁小孩的班级,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孩子,以至于被老师推上讲台自我介绍了还大脑一片空白。就像只从未见过镜子的鸟突然被扔进了镜面迷宫,惊慌之下只知道扑棱翅膀四处碰壁,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越云邬成绩优越,虽有年龄上的加成,但还是展现出超越常人的聪慧。
可也正是因为她的年纪,在背后无数次被人议论纷纷,同学们拉小团体交朋友也从来不会带上她。
少言的越云邬不愿争论,但总是会感觉到一些难过。
破局的方法只有跳级,越云邬近乎报复地跳级,从作为班上年纪最大学生一直跳到年纪最小的学生,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个永远在成绩单上名列第一的名字。
越云邬就像那个迟拿接力棒的人,埋着头拼命跑,跑到肺泡破裂,跑到肌肉抽搐,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因为所有人都被她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初中是,高中是,大学本科和研究生阶段也是,直到一天越云邬如往常一般在生物实验室工作到深夜,接到了陈言的电话,她才如大梦初醒般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这样拼命很久了,从前这么多年的疲倦就像突然泄闸的洪水,一层叠一层,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顺从了陈言的建议,请了假,回到了这座木屋,去以一双外行人的眼睛观察大海。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越云邬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空白的梦境,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在耳边响了整夜。
久睡的后遗症接踵而至,越云邬觉得自己的大脑像被盖上了一层纱,看什么都模糊,想什么都迟钝,于是索性不去思考,睁着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天花板的木头是浅黄色的。恍然间,她将右手的掌心举到眼前,这只手不大,但很纤细,和浅黄色的木头对比也显得白得过分,中指的第一个指节侧边有一块不起眼的笔茧。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快三十岁了,她想。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半个小时,越云邬才翻身下床,打理自己外加收拾房子,一顿忙活下来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但她却并不觉得很饿,她习惯如此,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从来没有固定的三餐,这些年下来,体检时身体指标居然比那些整天嘴边挂着养生、随时抱着保温杯的同事还健康不少。
海风从正对海洋的木门涌入,扑在越云邬的身上凉丝丝的,皮肤上渗出的汗很快干涸,看着门框里的那片淡蓝色的海,她心底蓦地升起兴头,脱去外套,换上昨天带来的行李里的连体湿衣,简单拉伸后,跑过草地,跑过沙滩,一个猛子扎进清凉的海水,朝着前方展臂前游。
人有很多本能反应,恐惧、兴奋、对食物的渴望,或者对氧气的需求,但其中大部分都可以通过自主意识加以压制,但有一种本能却无法抑制,相反,越要压制,它的反抗越强盛。
这种本能是思考。
很久之前越云邬就知道了这个道理,于是她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了海洋生物的研究,极力让自己的精力耗尽,可凡事总有疏漏。
独自在实验室待到深夜,独自乘地铁回家,又或者独自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在这些碎片的松懈里,思考便开始了,它偶尔被中断,但从未停止。
越云邬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但能肯定的是自己已离开陆地太远。
伸手,下压,滑动,换气,四个步骤不断重复。
终于,她的指尖触及到冰冷坚硬的物体——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
越云邬有些艰难地爬上去,找了一个还算舒服平地躺下,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来到这里,那个曾经放着海螺的凹槽就在不远处,可惜的是,那只海螺在数次搬迁过程中早已遗失。
脱力的越云邬侧头看向那个位置,仿佛看见八岁的自己躺在那,而旁边有一道朦胧模糊的窈窕身影。
一群海鸥在头顶盘旋着,叫声此起彼伏。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她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异的香味,浅浅的,只有精神涣散时才能闻见,集中注意细嗅想找寻香味的源头时又闻不到了。
这次越云邬休息了很久后,才扶着礁石面站起身,抬头远望,看的却不是陆地的方向,而是海洋的深处。
“你到底在哪!”
海面风平浪静,回应她的只有海鸥。
返程意外地顺利,压着向岸的浪花,越云邬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游回了岸边。
回到木屋,越云邬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没有延迟的接通。
“哟,稀客呀,你怎么突然想起打电话给我了?”越云邬还没开口,俏皮的声音便从扩音器里跳出来。
“乔希,你现在忙吗?”越云邬说。
“不忙,有什么你说。”
“你的研究比我前沿,获得的资源也更多,所以我觉得你知道的东西肯定比我多。我想问问,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这次对面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你在哪?”
“海边。”越云邬说:“你还记得以前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
准确来说,这个故事与越云邬无关,主角是她的母亲,这故事便是母亲口述给她的,她不过是转述了一遍,且只告诉过一个人。
母亲年幼时曾与同伴在海边戏水,那时她的年纪最小,所以在奔跑的时候常常被甩在队伍的末尾,着急时没踩稳,跌倒在沙滩上,立刻开始哭泣起来,但同伴们并没有注意到,一起笑闹着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哭了一会儿,情绪也缓和过来,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子上的黄沙,准备回家,转身时余光瞥见远处的礁石上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但再看,哪有什么人影,礁石上空空荡荡。
回去之后母亲将这件事告诉了家里的长辈们,但无人在意,显然将她的话当成了孩童的梦语。
“电话里说不清,下次见面我告诉你。”电话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