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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滨海小屋 ...

  •   陡峭的山壁,潮湿的盘山公路,灰蒙的天空和漆黑似墨的海面在远处的地平线接壤。
      拐过一道弯后,又是一道弯,行驶许久都不会见到一辆车。
      在这样的环境中开车,极易让人疲倦,而这条路因为僻远少人,所以直到现在政府连一个防护栏也没装上。
      坐在副驾驶位的越云邬伸出手将车载电台调到流行歌曲频道,一阵舒缓的音乐打破寂静。
      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浓眉淡唇,较常人而言更斜长的眼角微微上挑,泛青的下巴上挂着几根漏网的胡须。
      或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男人开口说话:“云云,掰着指头算算,这地儿你起码有十年没回来了吧。”
      窗外景色飞退,越云邬看着车窗玻璃点点头:“十年五个月十三天。”
      男人对越云邬疏离的语气已经习以为常,但还是忍不住说:“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臭,一点没变,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天天粘在我的屁股后面甜甜地喊舅舅。”
      “你都说了是小时候。”越云邬一句话把陈言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越云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一个人性格的塑造更多的是来自基因里的天生因素,而非后天环境,但随着年岁增长,与同龄人接触多了后,她才发觉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这座滨海小屋,承载了她有关童年的一切感知,她无数次盼望着离开,但当那天真的到来时,她的心中又涌出了一种难言的不舍。这种不舍,不是要离开自己祖祖辈辈赖以生活的乡土的不舍,感觉上更像是临产母亲子宫里的孩子不愿脱离温暖的羊水怀抱。
      相隔十年,她不论是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离开太久太远了。
      陈言说:“我知道你这些年像疯了一样把自己扔在工作里的原因,可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像烟头落在报纸上烫出的洞……”
      越云邬看着远处浪花暗涌的海面,没说话。
      陈言继续说:“我姐小时候告诉我,能在精力蓬勃的时候找到自己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事业,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舅舅没找到,你找到了。但云云,答应舅舅,别走你妈妈的老路,好吗?”
      越云邬点点头,陈言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怕自己太过啰嗦招致侄女的厌烦,便住了口。
      车停在了一片沙滩上,越云邬跨下车门,硬胶鞋底下传来细沙的脚感,让她恍惚又陌生。
      陈言将车熄火,也跳了下来,从牛仔外套前胸口袋里摸出烟盒跟火机,打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啪嚓一声打火点烟,随着呼吸律动的燃烧着的烟头,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忽明忽暗的萤火虫。
      抽了几口,陈言把烟夹在指尖,拿远了些,撇着头眯眼看:“哎!云云,你看这像不像萤火虫?”
      越云邬回头望去,那枚橘黄色的烟头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泛着微光。萤火虫?好久没见过了。
      “以前住这儿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萤火虫,晚上就沿着海岸线摇摇晃晃地飞,那个时候每天吃了晚饭你都要拉着我去海滩捉,你记得不记得?”
      陈言说得声情并茂,只是越云邬如何回想,也想不起那段回忆。
      “记不得。”
      “走吧,我带你进去,我没事儿就喜欢回来住两天,以前频繁,现在少了。”陈言随手掐灭烟头,领着越云邬朝着垂直于海浪的方向走去,脚下的沙滩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绿意盎然的草地。
      山风呼啸,头顶的浓云被吹散片刻,朦胧月光从云上的洞口倾泻而下,越云邬终于看清。草地尽头与丛林分界处矗立着一座安静的木屋,占地面积不大,分为上下两层,入户门正对着海岸,阳台也是。有关这里的记忆,在见到这座木屋时,如雨后春笋在心底萌芽破土。
      陈言带着越云邬踏上木台阶,经过数年海风侵蚀,内部已有些腐朽的木阶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声。
      插入钥匙,旋转一圈,拧动门把,房门打开。
      拉动灯绳,头顶的白炽灯蓦然点亮,屋内的一切映入眼帘,家具都被盖上了一层防尘罩,上面积累的薄灰也证实了陈言的话:这里确实很久没人来过了。
      “今天赶路累了,洗个澡,就简单收拾收拾卧室先休息吧,其他事明天再忙。”陈言说,“水电都没断,就是东西不好买,得走小路翻几座山。”
      “好。”越云邬答应道。
      “你也是个大人了,多的话舅舅就不说了,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舅舅。”陈言说完,伸出手想拍拍越云邬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嗯。”越云邬说。
      越云邬跟着陈言离开木屋,走过草地,来到了沙滩前。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雨,你睡觉前记得关紧门窗。”陈言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我先走了。”
      “舅舅。”越云邬叫住了他,“那场大火,真的是意外吗?”
      陈言系安全带的手一抖,拉伸到一半的安全带蛇似的脱手,迅速弹回收紧,卡扣狠狠撞在汽车B柱上。
      “调查结果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吗,电器短路导致的失火。”陈言不自然地笑了笑,却仍然耐心地给越云邬解释。
      越云邬看着远去的汽车尾灯,直到那刺破黑暗的血色红光彻底消失在道路转角再看不见后才转身朝木屋的方向走去。
      电器短路。电器短路。电器短路。
      她对这个结论一万个不信,在她的印象里,父母都是坚定不移的反技术主义者,除非必要情况,这和他们的学术生涯经历和个人信仰有关。而这种观念又被他们代际传导到越云邬的身上,所以儿时的越云邬能接触到有关现代社会的物件很少,她对外界的了解更多的是书籍和父母的口述。
      反技术主义者死于电器短路引发的火灾,这件事本身就给人一种罗生门的隐喻感。哪怕换一个结果,越云邬都不至于如此纠缠不放。
      远处的海面已经聚起雷云,时不时有几道迅猛的闪电撕裂天空,像滑过高速行驶中的车窗玻璃的水珠。
      从看见闪电的瞬间,越云邬就开始在心中默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她正数到十五时,沉闷的雷声如在耳边猛然击响的巨鼓,响彻灵魂。
      音速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为三百四十米左右每秒,而光在大气中传播的速度极快,所以两者的速度差可以忽略不计。用音速乘以秒单位时间很容易得到闪电与观察者当前所处位置之间的距离,也有更简单的计算方式,那就是直接用秒单位时间除以三。
      所以这道闪电至少在五公里外的地方。
      海上多雷暴,较于陆地强度也更高,且频发于夜晚或清晨,小时候越云邬经常被它们扰得难以入梦,便养成了看见闪电的亮光就开始计算时间的习惯。小孩子的困意是洪水猛兽,真想睡是十头牛也拉不住的,于是她在无尽的默数中沉沉睡去。
      送走陈言后,越云邬花了一个小时收拾出二楼卧室,随后简单洗漱一番,换上睡衣爬上了那张靠着窗的小床。
      这张床的规格是按照小孩子的体型来打造的,以成年的越云邬现在一米七的体型来看,已经有些捉襟见肘,想必父母在做这张床的时候,也没想到在二十年后,他们的女儿还会再次躺上去。
      这座木屋由当年越云邬的父母纯手工一点一点建造,从设计到选材,统统自食其力。自来水和电路都是后来父母去世,舅舅陈言接手后改造的,不然一个在便携的现代商品社会生长的普通人是很难接受水要自己去很远的竖井打、夜晚照明只能靠煤油灯的生活。
      书架上的书一本未动,全部维持着越云邬离开时的模样,像静静在这儿等待着一个故事还未被述说完毕的人的归来。
      现在,这个人回来了。
      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疲惫不堪的越云邬斜躺在床铺上,闭上眼睛,第一次在雷暴夜晚没有默数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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