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冰弦冻锦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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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慢慢呈现出铅灰色。冬日的阳光无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最后几缕金红的夕晖，如同迟归倦鸟的尾羽，斜斜掠过绍兴赵府高耸的马头墙，最终温柔地、执着地探入西苑那扇半开的茜纱窗棂。光线穿过细密的纱孔，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将琴室内的紫檀木家具——琴案、琴凳、香几、博古架，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暖金色泽，仿佛时光本身在此沉淀、凝固。这间琴室，是赵士程耗费数月心血精心布置的净土，紧邻着他视为精神粮仓的藏书楼，宽敞明亮，格局疏朗。中央那张宽大的琴案，由上好的整块紫檀制成，纹理如江河奔涌，光泽内敛。其上，一架通体乌黑、木纹如行云流水的稀世焦尾琴静卧，琴身曲线流畅，琴徽温润如玉，丝弦紧绷，蓄势待发。琴案旁配套的琴凳，铺着崭新的素锦软垫。一旁的香几上，博山炉青烟袅袅，升起的是价值千金的沉水香，清冽悠远，几卷新誊抄的琴谱用玉镇纸压着，墨迹仿佛尚未干透。空气里，新木的清香、桐油的光泽气息与沉香的雅致，微妙地交融，昭示着一切皆为崭新开端，纤尘不染，静候知音。
然而，这满室精心营造的暖意与新生的期冀，却在瞬间被琴案前那个凝固的单薄身影冻结。唐婉背对着门，端坐在琴凳上，脊背挺直，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僵硬。她没有抚琴。甚至没有触碰那架承载着赵士程无限心意的名琴。她只是微微垂着头，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琴案一角——那里，安静地躺着一支青玉簪。
簪体通透，是上好的和田青玉，本该温润生光。但簪头，却碎裂了。数道狰狞的裂痕自簪首蔓延，如同蛛网，又似冰面乍破。有人用极细的金丝，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巧，将这些碎片缠绕、固定，勉强维系着它完整的形状。那金丝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像一道道缝合在伤口上的金线，刺目地宣告着它的破碎与修补。这，正是当年在陆家，陆老夫人面前。她被逼在那封剜心刺骨的休书上画押时，为自证清白、血溅当场所用的那支簪！也是后来在绝望深渊中，她亲手摔碎，以为早已随着屈辱的嫁妆一同被填入陆家枯井，或丢弃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如同她那被践踏碾碎的过往！
它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赵士程为她准备的、象征着新生与安抚的琴室里？是谁？是谁将它从历史的尘埃与污秽中翻找出来？是谁，用这近乎凌迟的方式，将这血淋淋的、未曾结痂的旧伤疤，如此精准地、赤裸裸地再次摆放在她的面前？像一道无声的审判，嘲笑着她试图遗忘的努力，提醒着她永远无法摆脱的身份——那个被休弃、满身伤痕的唐氏女，陆家弃妇。一连串的疑惑纷至沓来，在唐婉脑海里划过……
一股寒气自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如同浸入冰窟。唐婉的指尖冰冷得失去知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看着那支布满裂痕与金丝的玉簪，那冰冷的幽光仿佛能穿透瞳孔，直刺灵魂深处。它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翻涌起的惊涛骇浪——那是猝不及防的惊痛，是被强行揭开伤口的屈辱，是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寒意！过往的画面如利刃般切割着她的神经：陆母刻薄的话语，陆游苍白的脸和懦弱的沉默，掌心撕裂的剧痛，玉簪坠地碎裂的脆响……所有被她强行封印的痛苦，此刻因这支碎簪的再现而轰然决堤！
赵士程的脚步停在琴室门口，如同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她僵硬的背影，那紧绷的线条诉说着无声的抗拒；看着她面对那支碎簪时如同面对烙铁般避之不及的颤抖，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能将暖阳冻结的绝望。赵士程知道唐婉心里的悲苦，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为唐婉打造了这间精心设计的琴房，想为她新辟一方净土、借琴音来解忧释怀。然而，他这个柔软念头，瞬间被一种冰冷刺骨的无力感攫住，碾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想解释这绝非他的本意，想说他对此毫不知情，想冲进去将那刺痛她的东西拿走……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卡在喉咙深处，一个字也未能出口。解释？在此刻她巨大的惊痛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解读为虚伪。
此时此刻，赵士程才醒悟了。那只玉簪是唐婉的心爱之物，她视之如珍宝。是他暗地里叫人去枯井里找来，还给唐婉。原本想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谁知道，事与愿违。唐婉触物思忆，更为悲伤。赵士程抬起手来，狠狠地给自己一个巴掌。他想冲进去，抱住唐婉，贴心地安慰她，拿起那支玉簪，扔出窗外……
“婉儿，这一切都过去了……重新……”
然而，他却像一座冰雕，蹲在那里。
琴室里，博山炉的沉香依旧袅袅，新琴的光泽温润依旧，窗外的暮色温柔如初。但那支布满金缮裂痕的青玉簪，却像一块自九幽之下掘出的万载寒冰，散发着无形的、足以冻结时空的森森寒气。它冰封了这方寸之地，连同琴匣中那未曾拨动、本该流淌出清音的丝弦，一同冻成了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死寂。赵士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冷却的声音，他默默地、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凝固的悲伤。他轻轻带上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如同落锁。将那凝固在暮色中的单薄身影，将那刺目的、象征着破碎过往的金缮裂痕，一同关在了身后渐浓的黑暗里。门扉合拢的瞬间，他仿佛也关上了自己试图靠近她心门的那条微小的缝隙。暖阁如春，心已成冰。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冰弦冻锦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