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梅影探新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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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名副其实的府邸西角，偏僻。当唐婉带着春兰和另一个被临时指派来的、一脸不情愿的粗使丫头秋菊，穿过几道垂花门，绕过一片萧瑟的枯荷池塘，终于站在那所谓的“藏书楼”前时，眼前的景象印证了老夫人口中“尘封”二字绝非虚言。
一座孤零零的两层小楼，灰墙黛瓦，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有些瑟缩。厚重的樟木大门紧闭着，门环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铜锁，门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还挂着几缕残破的蛛网。管家赵福费力地掏出一大串钥匙，试了好几把，才终于听见“咔哒”一声闷响。他招呼两个健仆上前，合力推动沉重的门扇。
“吱呀——嘎——”
沉闷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荒凉的西苑里回荡，惊飞了几只在枯枝上歇脚的寒鸦。门被艰难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陈年纸张霉变、尘土腐朽以及木头潮湿气息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毫无防备的唐婉忍不住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春兰和秋菊更是皱紧了眉头，嫌恶地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
光线透过高窗上那些蒙着厚厚灰尘的明瓦，艰难地投射进来，形成几道昏黄浑浊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疯狂地飞舞。它们照亮了室内：高大的书架歪斜倾倒，蛛网层层叠叠，从屋顶梁柱一直垂挂到地面。无数的书册，或散落在地，被灰尘覆盖得看不出颜色；或胡乱堆叠在角落，还有的从半开的书匣里滑出，书页蜷曲发黄。
春兰和秋菊捏着扫帚和抹布，看着这满目狼藉，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情愿和畏难。秋菊小声嘟囔着：“这得扫到猴年马月去？霉味这么大，怕不是要得痨病……”
唐婉却恍若未觉。她眼中没有脏乱，没有破败，只有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奇异光芒。她下意识地提了提身上素净的月白色裙裾，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和厚厚的积尘，一步步走进这尘封的殿堂。每一步落下，都在那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灰土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她的目光急切而专注地掠过那些蒙尘的书脊，当她终于走到一架歪斜的书架前，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触碰到那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时，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宁。这里的死寂，这里的混乱，这里弥漫的旧纸霉味，甚至这里的被遗忘都比外面那个处处精致、人人审视、充满无形枷锁的“家”，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久违的放松。这里没有老夫人锐利的目光，没有赵士程沉默的压迫，没有“少夫人”身份的桎梏，只有沉默的、等待被唤醒的、承载着无数智慧与故事的文字。这里是她的避难所。
“动手吧。” 她挽起素色的袖子，露出一截纤细却透着韧劲的手腕，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亲自拿起一块半湿的抹布，走到书架前，开始擦拭。动作有些生疏，显然不是常做粗活的人，却异常专注而有力。灰尘被搅动，扑簌簌落下，呛得她再次侧过脸咳嗽，却毫不停歇。春兰见状，虽满心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帮忙。秋菊撇了撇嘴，磨蹭着拿起扫帚，敷衍地扫着地上的大块杂物。
主仆三人，就在这弥漫着旧纸与尘土气息的、昏黄浑浊的光线里，开始了一场沉默而艰苦的清扫。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唐婉仿佛不知疲倦。她指挥着春兰秋菊搬开倒塌的书架，清理出通道。她自己则专注于擦拭书架，然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小心翼翼地拾起，拂去厚厚的灰尘，辨别书名，大致分类。枯燥的、繁重的体力劳作，竟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将自己彻底埋进了这书山尘海之中，用身体的疲惫去麻痹心头的剧痛。
整整三日。除了必要的用膳和短暂得可怜的休息，唐婉几乎将自己锁在了藏书楼里。春桃和秋菊早已累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私下里抱怨连连。唐婉却仿佛着了魔，眼神在灰尘和书册间越来越亮，动作也越发利落。擦拭，整理，分类，登记……当最后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被擦拭干净，露出深沉内敛、泛着幽光的木色时，唐婉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扶着光滑的书架边缘大口喘息。汗水混着灰尘，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和鬓边，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然而，那苍白了许久的脸颊，却因这三日不间断的活动和专注的劳动，意外地透出了一点久违的微红。虽然眼底的疲惫依旧深重，但这一刻，她感觉自己重新触摸到了一丝“活着”的气息。
楼内的空气依旧浑浊。她直起身，想透口气，便走向藏书楼后面那扇紧闭的、糊着高丽纸的支摘窗。窗户年久失修，卡得很死。她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哐当”一声推开。窗棂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窗外，是西苑最为荒僻的后院角落。几竿瘦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枝叶枯黄萧索。然而，就在那稀疏的竹影掩映之下，一幕景象如同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入她的眼帘！
几个粗壮的花匠，正吆喝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株老梅树移栽进一个新挖好的土坑里！那梅树……那姿态！那嶙峋盘曲如虬龙般的枝干！那饱经风霜、布满深褐色皴裂的树皮！即使此刻枝桠光秃，仅剩几片枯叶在寒风中颤抖，唐婉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沈园的旧物！是她和陆游当年定情沈园时，亲手并肩栽下的那株“玉蝶”梅！它曾见证……它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是谁将它从沈园连根掘起，移植到这赵府最荒凉、最靠近她这“避难所”的角落？！
花匠们用粗麻绳固定着树干，挥动铁锹，将带着寒气的泥土一锹锹覆盖在裸露的根系上。梅树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姿态，伫立在新翻的、冰冷的泥土中。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展着，其中一支，正不偏不倚地、直直地探向藏书楼这扇刚刚开启的、冰冷的窗棂！
寒风穿过它稀疏的枝桠，发出“呜呜”的低咽。
唐婉扶着窗棂的手指瞬间冰凉，失血般褪尽了最后一丝温度！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这株梅，是旧梦残留的骸骨？还是……
它那探向她的枯枝，究竟是无声的慰藉？还是更深的、昭示着她永世无法挣脱的桎梏与纠缠？！
巨大的惊骇、冰冷的绝望、被窥视的恐惧、连同旧日记忆的碎片，瞬间在她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她像是被那枯枝狠狠刺中了心脏，猛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关上了那扇刚刚开启的窗户！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梅影探新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