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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商人贱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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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地界内共设六府，东三府为登州莱州青州，兼具渔盐经济、海运枢纽及海防重地的三重功能。西三府则是更广为人知的齐州博州兖州，是政治的枢纽，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乱世将近，神都里的小皇帝换了几轮，权臣更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朝廷的税收不上去，官员的俸禄发不下来，中央政府变成了吉祥物，地方郡守各自为政。
于是盐铁茶叶等物的管控经营便在软弱的政府手中如泥沙一般流落了出去。
鱼十三就乘着这股混乱的东风，从登州卖盐起家，二十几年的时间建起了一座商业帝国，占了临海的盐场，又广置土地，收拢佃户，苦心经营之下，可以算是登莱一带数得着的豪富。
从登州到兰陵要赶好几天的路，路上并不舒服，但鱼十三依然满面春风来参与这场宴席的，穿着最昂贵的柔软丝绸裁剪成的华美衣裳，将不许商人穿丝绸的法律狠狠踩在脚底下。
他太高兴了，很快他就不再是满身铜臭的商人了。
鱼十三的独女要嫁给兰陵萧氏的九郎了，今天是双方见面订婚的好日子。
尽管萧九不是宗子嫡支，本人也算不上聪慧能干，据说比大姑娘还要腼腆。
但是架不住人家姓萧啊。
兰陵萧氏，两晋以来的顶级门阀之一，曾经在南边建立过齐、梁两个朝代，又出过三十多个宰相。
尽管上述都是南方齐梁房的荣耀，不过光是这个姓，就和鱼家这种一听就是蓬门小户的完全不同。
为了能嫁给这个姓，鱼十三几乎掏出了所有的身家。
今天浩浩荡荡的车队押来了三十万贯钱，算是见礼。剩下七十万会作为嫁妆，分割成现钱、丝绢、田产、商铺和盐场等物，届时跟着嫁过去。
要知道当朝宰相干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攒下一百万贯钱。
俗语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便是神仙日子了。这一百万贯，顶十个神仙呢。
这也能从侧面看出他作为盐商确实有富裕。
以及兰陵萧氏确实穷了。不然鱼十三就是再捧出一百个神仙来也砸不开士庶不婚的铁律。
姜娘子虽然有了一点年纪，但依旧十足貌美，不像是凡俗中的人，丝绸衣衫在她身上跟仙女的彩衣一样。
然而她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跨越阶级的喜悦。
姜娘子左看看兰陵萧氏一个个玉人似的郎君娘子，右看看自己黝黑的丈夫和完全没有继承她美貌的女儿，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老实说，她反对这门亲事，她也曾有个豪门大姓的出身，年轻时也着实享用过一段日子，所以更知道这些门阀士族的内部污秽不堪，腐朽透顶。
她和鱼十三只有一个女儿，夫妇两个白手起家挣下偌大家业，更不忍心拱手送给外姓人吃绝户。
可是当鱼十三兴冲冲告诉她女儿可以不用做商人，将来外孙也会被冠以兰陵萧氏这个华美高贵的姓，那炽热的眼神里充满了对于跨越阶级的渴望，甚至迫不及待的要点算家财做嫁资。姜娘子的嘴还没张开就闭上了。
鱼十三没读过书，便把自己吃尽商人贱籍的苦头归结到出身上，乃至于虔诚的磕头拜佛求自己来世托生在世家大族里。这种意识已经深入鱼十三的骨髓，变成了他的心魔，姜娘子没法拉他回头了。
算了，做父母到底会先走一步，还是要看孩子自己的想法。
姜娘子把希望放在女儿身上，这是她如珠如宝的独生女儿。
鱼十五娘大名鱼自明，自幼体弱易惊风，总是发烧不停，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天下大同、世无饥馑的鬼话。
当地得道的刘老神仙看过以后说这小女孩命格太贵，商贾之家门楣太低，留不住她，便叫她开坛敬香认海为母，以月自比，称十五娘。从此生父改叫干爹，生母改叫干娘。
鱼十三欢喜疯了，将脱胎换骨的毕生夙愿寄托到女儿身上，从此更加勤勉扩展商业版图。
姜娘子只欣慰于女儿果然平安长大。
鱼十五娘对于这门亲事未置可否，开坛拜过海神母亲后，便开始盘账点算嫁妆人手。
姜娘子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界，只能由父女两个去。
对于远道而来的未来亲家，萧氏也并没有很重视，对外只说是开春雅集，多请年轻人一处玩乐，又叫萧氏长房宗妇萧大夫人作陪，令双方见个面罢了。
鱼十五娘虽然没有继承姜娘子的貌美，好歹身板是极健康壮实的，端端正正坐在在唇红齿白扭扭捏捏的萧九郎萧兰身边，叫人一时之间分不出来谁要做新娘。
姜娘子放下手中不知道哪代皇帝恩赏的茶叶泡的香茗，假装没喝出积年的陈腐气，嗯嗯啊啊的陪着未来亲家打哈哈。
二房之所以是二房，因为萧二老爷也不是正头老婆生的，一辈子依附嫡支生活，虽然蓄了一把好胡须，只是看着文弱了些，没什么精神。
萧二太太看起来倒是温婉，吹了口茶叶沫，轻声说道：
“这是湖州的紫笋，轻易不见客呢，也就是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才能拿出来招待你们。对了，姜娘子的姜可是齐姜之姜，也是有名望的，怎么嫁了商贾人家？”
姜娘子：“啊对，我家平素也喝茶，回头给亲家奶奶送点今年的春茶尝尝鲜。”
萧二太太又道：“想着你们是海边来的，大约爱吃海货。今日厨下特意备了条海鱼，可金贵着呢，阿弥陀佛，倒要两斤细盐去腌它。”
只听得这句“阿弥陀佛”，又说到吃鱼的事，鱼十三心下大动，心想终于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了，开口道：
“亲家太太说错了，这样腌鱼多是不成的，靡费不说，还不好吃。得用胡椒香叶等香料混着少许盐炒热了，抹在鱼上，在通风处挂几天，就够好吃了。”
说到兴起，鱼十三全然不顾姜娘子愈发凶狠的眼神，继而侃侃道：“兰陵不临海，河水里的鱼土腥味重，得多下佐料料理才好……”
不等他说要，萧大夫人托着帕子轻笑起来，鱼十三一时呆住了，看着萧大夫人动作之优雅，脑海中将自己女儿的脸安上去，想出自己女儿做了“鱼大奶奶”的模样来，总算是要脱胎换骨了。
“怪道说你们商贾最懂勤俭持家。昨日厨下饭菜淡，果然就是等着你们家送盐来呢。”
又优雅地一抬手吩咐道：“杜鹃，按亲家老爷说的弄条鱼去。别叫人家吃不惯咱们家的细食。”
自有仆妇应声去。
鱼十三还乐呵呵地道谢，姜娘子却面色绯红，听出了萧大夫人暗地里的机锋，又不好当场戳破，尴尬地举起茶盏想缓一缓，岂料萧大夫人又道：
“诶，这茶已喝过了，再给亲家太太换一盏来。”
姜娘子此刻便放也不是，拿也不是。直到捧着茶的一个美妇人来，见了姜娘子仿佛见了鬼，失手砸了茶盏，跌坐在地，立刻流出两行清泪来。
萧大夫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饶有趣味道：“羊姨娘，你发得什么疯，这会儿贵客在呢，好好的日子哭什么。”
姜娘子却也似着了魔一般，身形一颤，捧起身边娘子的脸，颤着声音问询：“你是希云？”
羊希云点了点头，随即伏在姜娘子手中恸哭不已。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唯有萧大夫人将手中绣着兰花的丝绸手帕托起鎏金的耳坠子，摆弄着说不出的风情，笑了笑：
“真是巧了，两位莫不是熟人？这是我屋子里的贱妾，是个破落户出身的娼妓，有幸遇上大郎给收了回来。这不，今日人多，就叫她来前头帮着伺候人。真是巧了，遇上姐妹了。”
话说到这，姜娘子也有些愠怒，道：“你是故意的……”
羊希云暗中捏了捏姜娘子的手，转身跪地求饶道：“妾，妾闺中时与这位娘子有旧，一时伤怀身世，这才失礼。还望夫人恕罪。”
余下的人才得以看清这位娘子面容，真是吓一大跳！
这位羊娘子和座上的姜娘子，总有七八成像！
姜娘子虽然年岁较长，可是保养得宜，看着年轻些。羊娘子想是经历不少苦难，又是荆钗布裙的打扮，便看着成熟些。
这一比较，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这是一对姐妹，就算说是双生也有人信。
这就是豪门世家里弯弯绕绕的手段了，也不明说，只把事儿摆在那叫人看。
姜娘子忍了又忍才生生压下，勉强挤出一点笑，道：“是。”
萧二太太于是也慢悠悠开口：“菩萨保佑，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真是双喜临门了。”
萧大夫人笑容更甚，捏着手帕咳了咳，又道：“你也是个不中用的，至今没生下一儿半女。想来是我屋子里的风水不利你，今日既有这个机缘，我便做主将你送给未来弟妹了，以后好好伺候他们夫妻俩，也去享用些商户家的富贵。”
如此，即便是迟钝如鱼十三，也听出萧家的不怀好意了，看看姜娘子，又看看地上跪着的那妇人，别扭地说不出话。
姜娘子再也止不住怒火，起身直视萧大夫人，眼中似有火光迸射，道：“好叫诸位知道，你们口中破落户，正是自东汉而起的泰山羊氏。若非奸臣当道，圣烛不明，何以有举家倾覆之祸！”
“哦”萧大夫人漫不经心摆弄自己的过了时的戒指和手镯，反问道：“那又怎么样，一日为妓，终身下贱，不过是人尽可夫的玩意儿，还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当上太太奶奶了。”
“干娘！”鱼十五娘起身扶住气得发颤的姜娘子，问高坐的萧大夫人：“只请问一句，赎买羊氏花了多少银钱。”
“嗐”萧大夫人以袖掩口，仿佛口边有什么脏东西似的，道：“提钱也是俗气了，就两贯罢。”
鱼十五娘立即摘下手中价值十贯的澄新金钏丢到桌上，道：“在座都见证了，萧大夫人说是要送我，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副金钏可以做还礼否？”
满座无人敢应。
一双寒光毕现的眼眸盯上萧二太太，对方几乎立刻败下阵来，随口说了句：“也不是……不行吧。”
鱼十五娘便道：“好，我便当你们家承认了。”又冲屋门口侯着的奴婢们道：“去把族长给我请过来。”
“你好大的口气！”萧大夫人震惊道：“莫说你还不是我萧家的媳妇呢，就是过了门，凭你的身份也敢请公爹来？”
鱼十五娘站在屋室正中，见婢仆都不为所动，于是睥睨看向一旁大姑娘似坐着的萧九，半是威逼半是诱导：
“叫你伯父去，如果不然，我保证你的下半辈子会生不如死。”
萧九也是自幼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被看得心里发毛，实在禁不住，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鱼十三也坐不住了，走到鱼十五娘身后低声问：“闺女，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鱼十五娘将父母按坐下，而后道：“干爹，这就是你说的高门大户的好日子，若还想让我忍气吞声过下去，就请恕我今日不孝忤逆了。”
姜娘子立即明白女儿心意，点了点头道：“儿，你自做主吧。”
萧二太太和萧大夫人神色倒是正常，显然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萧二老爷捋须的手悬在半空，连嘴也忘记合上。
泰山羊氏早年得罪了权臣，被屠尽了成年人，年幼的则全部没为官妓贱籍。
本来儿媳妇选了个商女就够丢人的了，现在又说自己未来儿媳妇的生母，曾经从事过娼妓行业！
萧二老爷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真的，这要是秘密得知也就罢了，这会子大庭广众之下，奴婢们都竖着耳朵听到了。
这对于从小生活在真空环境的世家子弟来说，无异于当众被人扒了裤子，还被看见是真空状态！
丢人丢大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