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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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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大吉大利。深秋的寒风卷过,绸浪翻涌如红河奔流。长安城的霜华还未褪尽,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桠已挂满猩红绸花,林府门前的石狮系上了簇新的金红绦带,朱漆大门洞开,露出庭院深处层层叠叠的灯笼海,将黎明前最浓的夜色灼穿。
府内人影如织,下人们脚下生风,捧着鎏金托盘、抬着朱漆礼箱穿梭不息,脚步却轻得像踩在云絮上,唯恐惊扰了这片被皇家喜气浸透的寂静。
林梦姝蜷在锦被里,意识还在残梦边缘浮沉,便被几双温热的手轻轻摇醒。烛火次第亮起,映出夏荷与几个宫里来的嬷嬷模糊的脸。“姑娘,吉时快到了。”夏荷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铜盆里的热水氤氲着玫瑰与香柏的暖雾,一方浸润了花露的软巾覆上脸颊,温热的水汽瞬间撬开了她沉重的眼皮。
妆台前,菱花镜映出一张睡意未消的素颜。宫里的老嬷嬷手持玉轮,蘸取莹润的珍珠膏,力道精准地在她脸颊、额头、颈项上滚动,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微微一颤,最后一点昏沉也被驱散。螺黛描眉,胭脂点唇,金箔与细珍珠碾成的粉料被一点点按压进肌肤,如同为璞玉覆上华光。发髻高挽,金累丝嵌宝点翠凤冠沉沉压上,两侧垂下的赤金流苏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摇曳,在烛光下碎开一片迷离的金星。
“姑娘,更衣了。”夏荷春桃和两个丫鬟合力捧来那件亲王正妃的大婚礼服。正红遍地金绣云凤纹的织金锦,在烛火下流淌着岩浆般沉厚灼目的光,裙裾展开,金线绣出的百鸟朝凤图随着光影变幻,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出。里三层外三层的礼衣加身,束腰的玉带扣紧,当最后那幅长达丈余、以金线满绣缠枝莲纹的曳地罩纱披挂上身时,林梦姝几乎被那华贵沉重的分量压得一个踉跄。
她被搀扶着站到等身高的琉璃镜前。镜中人,云鬓高耸,凤冠巍峨,一张脸被精妙的妆容勾勒得明艳不可方物,繁复礼袍裹住的身形挺拔如修竹,罩纱逶迤在身后,如同凤凰垂落的华美尾羽。
她怔怔望着,指尖无意识拂过袖口冰凉滑润的织金纹路——这是她?
“姑娘,不,王妃娘娘,”夏荷声音哽咽,带着由衷的赞叹,“真真是,九天凤凰落凡尘了!”
一旁侍立的宫嬷嬷眼角笑出深刻的纹路,恭敬问道:“娘娘可觉着何处不妥?若有不适,现下还来得及调整。”
林梦姝缓缓摇头,唇角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春泉:“没有不妥。只是,”她顿了顿,望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太好看,好看得,我都要认不出自己了。”
“您是亲王妃,未来的王府女主人,”嬷嬷的声音平稳而笃定,带着深谙宫廷规制的从容,“这般气度,这般风华,今日只是开始。往后啊,您会习惯的,这天下,也当习惯您。”
吉时将至。她被簇拥着走出闺房,穿过张灯结彩的回廊。沉重的礼服与罩纱限制了步伐,只能以最标准的宫廷步态,一步,一顿,缓缓而行。所过之处,早已等候在廊下的各府诰命、宗室女眷们瞬间屏息,随即响起一片压低的、饱含惊艳的赞叹。
“四殿下好福气!”
“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比画上的娘娘还俊!”
“到底是尚书府养出的嫡女,这仪态,这容貌,挑不出半点错处!”
那些或艳羡、或审视、或带着隐秘比较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来。林梦姝下颌微扬,脸上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端庄浅笑,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打量的视线,颔首致意。这份从容镇定,引得几位老成持重的宗室夫人暗暗点头。无人知晓,她心底正掠过李翊那张冷静的脸——与他那能将人心洞穿的目光相比,这些女人们的打量,不过是拂面微风罢了。
几乎同一时刻,四皇子府邸。
李翊身着亲王冕服,纁裳赤舄,蔽膝垂绶。九旒冕冠的金珠垂落眼前,微微晃动,切割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铜镜中映出的身影挺拔如出鞘的利剑,玄衣上织金的蟠龙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透出森严的皇家威仪。王福海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枚龙纹玉带扣紧。
“殿下,都妥当了。”王福海的声音带着敬畏。
李翊“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镜中那个自己,心里却期盼着和林梦姝并肩的模样。
很快就能见面了。
府门外,早已是另一番喧腾景象。迎亲的亲王仪仗浩浩荡荡,金瓜、钺斧、旗幡林立,身着绛红礼服的侍卫与内侍肃立两侧。鼓乐班列队齐整,笙箫管笛在晨光中折射着金属冷光。礼部官员身着簇新的孔雀补服,手持玉笏,神情端肃地候在朱漆大门外。
当李翊的身影出现在府门高阶之上时,喧闹的人声有了一瞬奇异的凝滞。阳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玄色冕服的金龙纹样上,折射出耀目的光。他眉宇间惯有的阴鸷,此刻被一种近乎凛冽的锐气取代,目光扫过门前那些象征性设置的诗关、箭垛,唇角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冷峭的弧度。
“请殿下赋诗一首,咏‘关雎’之德,迎淑女之仪!”一个翰林院的老学士捧着诗题,抑扬顿挫地唱喏。这是古礼,为新婿设下的“拦门”雅戏。
李翊甚至未看那诗题,信口拈来:“雎鸠关关栖玉树,琴瑟在御待和鸣。九重鸾驾迎淑质,共谱山河日月清。”声音清朗,穿透晨风。诗句虽非惊才绝艳,但气度雍容,应景切题,更透着亲王该有的格局。
“彩!”围观的官员百姓爆出一阵喝彩。
紧接着是射箭。一张缠着红绸的雕弓奉上,远处树上悬着一枚系着红线的苹果。李翊接过弓,指尖抚过冰凉的牛角弓弰。他久未习武,但幼时骑射的底子还在。引弓,搭箭,玄色广袖在晨风中如鹰翼般展开。目光锁定那一点艳红,弓弦轻震,白羽箭离弦而去,“夺”的一声,精准地将苹果穿透,钉在树干上!
“好!殿下神射!”喝彩声浪更高,连礼部官员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松快笑意。笑话,这是御旨钦定的皇家大婚,圣旨一下,林梦姝便是铁板钉钉的四皇子妃。谁敢当真为难皇子姑爷?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走个彰显皇家气度与新郎才情的过场罢了。
“吉时已到——请殿下启驾亲迎!”礼部尚书洪亮的声音响彻长街。
刹那间,鼓乐大作!十六人抬的亲王金顶朱轮大轿稳稳起驾,仪仗开道,旗幡招展。礼乐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鞭炮轰鸣,瞬间淹没了长街两侧所有的声响。笙箫管笛奏着庄严喜庆的《龙凤呈祥》,锣鼓铙钹敲打出震人心魄的节奏。这喧嚣磅礴的声浪穿透重重院落,直抵林府内宅深处。
正由宫嬷嬷最后整理罩纱的林梦姝,动作蓦然一顿。那铺天盖地的乐声与鞭炮,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心头。她抬眸,望向窗外被晨曦染成淡金色的天空,唇角那抹端庄的笑意,终于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凝重的真实。
他来了。
林府正厅,香烛高燃,红毡铺地。
林清源与夫人刘氏身着隆重的命妇朝服,端坐于上首。林清源双手紧握扶手,指节泛白,竭力维持着二品大员的威仪,但眼底的激动与不舍几乎要溢出来。刘氏攥着帕子,望着厅门方向,眼圈早已通红。
鼓乐声由远及近,终于在府门外达到鼎沸。鞭炮炸响的硝烟气味隐隐飘入。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穿透喧哗:“四皇子亲王殿下——亲迎新妇——”
厅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那扇洞开的朱漆大门。
光影交错处,李翊的身影率先踏入。玄端冕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轩昂,冕旒垂珠微微晃动,遮不住那双深邃眼眸中射出的、如有实质的目光。那目光穿透满堂宾客,越过屏息垂首的命妇,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正由全福夫人(安宁长公主)和宫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缓缓步入正厅的——他的新娘身上。
四目相接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林梦姝罩纱下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隔着珠帘流苏与晃动的冕旒,她清晰地看到了李翊眼中翻涌的情绪——那绝非仅仅是对新娘美貌的惊艳。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滚烫的熔流: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有穿透重重宫阙壁垒的确认,有对她此刻惊人华彩的震动,更深处,还翻涌着一种对未来的期许。
安宁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无声的电流。她唇角微弯,带着促狭又了然的笑意,轻轻捏了捏林梦姝的手臂,示意她回神。
三跪,九叩。
每一次俯身,每一次叩首,沉重的礼服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命运沉重的书页被缓缓翻开。林清源与刘氏的殷殷叮嘱带着哽咽,李翊的应答沉稳而郑重:“岳父岳母放心,小婿定当珍之重之。”
当李翊从安宁长公主手中接过那只覆着红绸的柔荑时,他的手掌带着薄茧,温热而有力,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将她的手包裹其中。那温度透过层层丝绸,烫进林梦姝的肌肤,沿着血脉直抵心尖。
“起轿——”
司礼太监的唱喏再次响起,尖锐地划破满堂的温情与不舍。
李翊牵着他的新娘,转身走向门外那顶象征着天家尊荣的亲王金辇。林梦姝由他牵引着,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门外那片被礼乐、鞭炮、欢呼与无数目光交织成的、炫目而喧嚣的洪流之中。
金辇起驾,十六名壮汉步伐沉稳。朱轮碾过铺满红屑的长街,仪仗威严,乐声震天。辇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的猩红绒毯,熏着清雅的苏合香,沿途百姓也能看到他们的模样。
李翊并未松开她的手。他侧过头,冕旒垂珠轻晃,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盛妆的脸上。罩纱的珠帘在她眼前晃动,模糊了他部分面容,却让那双眼睛里的光芒更加锐利清晰。
“可还,撑得住?”他低声问,不是关切累不累,而是问这滔天的富贵、这森严的礼制、这万众瞩目的重压,她是否能扛。
林梦姝迎着他的目光,隔着珠帘,唇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带着小小挑衅的弧度:“殿下太小瞧人了。这身‘凤凰尾巴’虽沉,路,我走得稳。”她甚至微微动了动被他紧握的手指,反客为主般轻轻回握了一下,“倒是殿下,这身行头,可还自在?”
李翊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发自胸腔,是林梦姝从未听过的轻松与愉悦。“彼此彼此。”他紧了紧掌中的柔荑,目光转向外面飞速掠过的、被红色淹没的街景
金辇在震天的礼乐与欢呼声中,驶向巍峨的皇城,驶向太极殿前更盛大的典礼。辇内,两只手紧紧相握,掌心传递的温度与力量,无声诉说着比任何皇家礼仪更郑重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