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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游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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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芳园。虽冠以“园”名,却非寻常富贵人家的私邸园林,而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别业,几经辗转,如今由宗室府打理,半为皇家园林,半作京城文人雅集之所。园子依山势而建,引活水成溪,亭台楼阁错落,移步换景,极尽巧思。此时正值秋高气爽,园内丹桂飘香,金菊吐蕊,枫叶初染,层林尽染,游人如织。
十公主李令月一踏入沁芳园大门,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睛便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开启了“扫描”模式。她紧紧挽着林梦姝的手臂,小脑袋却不安分地左顾右盼,粉嫩的唇瓣微微张开,发出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惊叹。
“哇!林姐姐快看!那个穿竹青色袍子的!腰上挂的玉佩好通透!”
“哎呀!那边亭子里抚琴的公子!侧脸,嗯,有点像画上的卫玠!”
“快看快看!那个摇着洒金扇子、站在假山边吟诗的!气质,好风流哦!”
她兴奋地指点着,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发现宝藏般的雀跃。每一个被她“锁定”的目标,无论年龄大小,只要身姿挺拔、气质尚可,在她眼中都自动归类为“美男子”范畴。那份纯粹的对“美”的欣赏和毫不掩饰的兴奋,让林梦姝哭笑不得之余,也感染了几分轻松。至少,公主的注意力被满园子的“文采风流”吸引了大半,暂时忘了偷荷包的小插曲。
状元顾清砚伴在她们身侧,步履从容,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他并未刻意打扰十公主的“雅兴”,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那张灵动的小脸上,欣赏着她眼中闪烁的纯粹光芒。偶尔与她目光相接,那温润如玉的眸子里便会漾开更深的笑意,如同春风吹皱一池静水。他恰到好处地介绍着园中景致,声音清越悦耳,引经据典却不显卖弄,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前面便是‘流觞曲水’所在了。”顾清砚抬手指向一处临溪而建的敞轩,轩外溪流潺潺,蜿蜒曲折,溪畔以光滑卵石铺就,错落放置着蒲团。“今日游园雅集,以此处最为热闹。方才听闻,今日雅集以‘三国’为题,不拘一格,或诗或文,或评或论,尽可畅所欲言。二位若有雅兴,不妨一观?”
“三国?”十公主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是桃园三结义?还是三顾茅庐?我听过说书先生讲过!”她对诗词歌赋兴趣缺缺,但对故事性强的题材却兴致盎然。
三人随着人流走向流觞曲水轩。还未近前,便已听到里面人声鼎沸,争论声、吟诵声、抚掌声此起彼伏。轩内轩外,蒲团上、石阶旁,或坐或立,挤满了身着各色儒衫的文人墨客。个个神采飞扬,面红耳赤,显然争论正酣。
“曹操雄才大略,挟天子以令诸侯,虽为奸雄,然其气魄胸襟,岂是那织席贩履之徒可比?”
“荒谬!刘玄德仁德布于四海,携民渡江,此乃真英雄!曹操屠城戮民,凶残暴戾,安敢言英雄?”
“孙权坐断东南,周郎赤壁一把火,烧得曹贼灰飞烟灭!此等风流人物,岂容尔等小觑!”
“依我看,郭嘉不死,卧龙不出!郭奉孝才是三国第一奇才!”
争论的焦点五花八门,从英雄排名到谋士高下,从战役胜负到人物品评,唾沫横飞,引经据典,气氛热烈得如同煮沸的粥。十公主看得津津有味,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一会儿看看这个慷慨激昂的书生,一会儿瞅瞅那个捋须沉思的老者,只觉得比戏台子上的戏文还要精彩有趣。林梦姝也被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暂时抛开了心事,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些或精辟或偏激的见解。
顾清砚显然在士林中颇有声望,他一出现,立刻有人认出,纷纷拱手招呼:“顾状元!”“清砚兄来了!”他含笑一一回礼,引着林梦姝和十公主在人群边缘寻了个相对清静的位置坐下。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几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簇拥着一位身着月白色暗云纹锦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天生的贵气和不经意的慵懒。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兴味。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流觞曲水轩瞬间安静了几分。不少人认出了他,纷纷躬身行礼,口称“郡王”。
“是宁郡王!”顾清砚在林梦姝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圣上堂弟,晋王一脉,封地在南边,应是近日进京面圣的。”
宁郡王李昀!
十公主李令月正看得起劲,听到“郡王”二字,小脑袋下意识地转过去。当看清李昀那张带着慵懒笑意的俊脸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坏了!是昀堂兄!这位堂兄虽然不常在京,但小时候在宫里见过她好几次!而且他记性极好,眼光又毒!
李令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低下头,小手慌乱地抓住林梦姝的胳膊,用力捏紧,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林姐姐!糟了糟了!是昀堂兄!他,他肯定认得我!”
林梦姝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郡王!还是能认出公主的郡王!这要是当众被戳穿身份,后果不堪设想!她强迫自己镇定,目光飞快地在周围扫视,寻找脱身或遮掩的办法。
恰在此时,旁边一位刚刚在争论中“大放厥词”、赢得满堂彩(或者说嘘声)的年轻书生,得意洋洋地领了雅集主持者颁发的一个小玩意儿作为“彩头”——竟是一个用白瓷烧制、只遮住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做工精巧,眼角上挑,带着几分妖冶诡谲之气。
那书生似乎对这不甚“文雅”的彩头有些嫌弃,随手便放在了身边的石阶上。
机会!
林梦姝脑中灵光一闪!她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借着顾清砚和前面一位身材高大书生的遮挡,极其隐蔽地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捞起那个冰冰凉凉的瓷质面具!动作快得如同偷腥的猫。
“快!戴上!”她将面具塞进十公主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十公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将那冰凉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细带在脑后胡乱系了个死结。冰冷的瓷面贴在脸上,遮住了她光洁的额头、灵动的眉眼和挺翘的鼻梁,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微微发颤的樱唇。
李昀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在人群中逡巡。他本是随意一瞥,却恰好捕捉到了林梦姝那极其隐蔽的“偷窃”动作,以及十公主慌乱戴上面具的瞬间。他脚步微顿,唇角那抹慵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有意思。两个穿着男装、气质却明显迥异于寻常书生的“小公子”,其中一个还如此慌张地戴上了面具,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点破,只是状似无意地踱步过来,目光在戴着狐狸面具、身体微微僵硬的十公主身上停留了片刻。那面具遮住了大半容颜,却更凸显出露出的那部分肌肤的细腻白皙和下巴线条的精致。尤其是那微微颤抖的、如同初绽樱瓣般的唇,带着一种惊惶又倔强的脆弱感,竟奇异地与那妖冶的狐面形成一种矛盾的吸引力。
李昀的目光又扫过旁边一脸强作镇定、实则眼神闪烁的林梦姝,以及那位气质温润、正带着几分疑惑和担忧看着她们的顾清砚。他心中了然,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顾状元,好雅兴。”李昀走到近前,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目光却依旧落在戴着面具的十公主身上,仿佛只是随口寒暄,“这两位小友是?”
顾清砚连忙躬身行礼:“见过郡王。这两位是,是在下今日在清漪阁偶遇的两位贤弟,林公子和贺公子。”他临时给十公主编了个姓氏,语气微滞。
“哦?林公子,贺公子,”李昀慢悠悠地重复着,目光在十公主的面具和林梦姝脸上来回扫视,那眼神仿佛能穿透面具,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忽然轻笑一声,折扇“唰”地展开,轻轻摇动,带起一阵带着龙涎香气的微风。
“贺公子这面具,倒是别致。”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十公主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只是,似乎戴得有些歪了?”他并未伸手,只是用折扇虚虚地点了点十公主面具边缘靠近耳廓的位置。
十公主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扶面具,指尖冰凉。李昀却已收回目光,转向顾清砚,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提醒:“今日雅集甚是有趣,本王也来凑个热闹。顾状元才名远播,不知对那‘郭嘉不死,卧龙不出’的高论,有何见解?”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给了十公主喘息和整理面具的机会。
顾清砚心中虽有疑虑,但郡王垂询,不敢怠慢,连忙收敛心神,拱手应答:“回郡王,此论虽有偏颇,却也道出郭奉孝天纵奇才、英年早逝之憾。然诸葛武侯,”
一场关于三国谋士的讨论就此展开。李昀似乎真的只是来参与雅集的,与顾清砚等人谈笑风生,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引得周围文人频频颔首称赞。他再未多看十公主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和提醒只是错觉。
然而,林梦姝却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看似慵懒随意的郡王,那无形的气场始终若有若无地笼罩在她们周围。他站的位置,恰好将她们与人群最密集、最有可能发生推搡的地方隔开。他偶尔与旁人交谈时,眼角的余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戴着面具、安静得如同鹌鹑的十公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守护意味?
时间在激烈的辩论和十公主提心吊胆的煎熬中缓缓流逝。日头西斜,园中各处挂起了精致的灯笼,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满园秋色,别有一番风情。
雅集渐散,游人开始陆续离场。
李昀似乎也尽了兴,摇着折扇,对顾清砚等人笑道:“今日与诸位畅谈,甚快。天色已晚,诸位也早些回吧。”他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十公主和林梦姝,尤其在十公主的面具上停顿了一瞬,随即转向自己身后一名身材魁梧、面容沉静的护卫。
“李忠,”他语气平淡地吩咐,“替本王送送顾状元和这两位,小友。务必,安全送到。”他特意在“安全”二字上,加了极细微的重音。
顾清砚连忙躬身道谢:“多谢郡王关怀,不敢劳烦,”
“无妨。”李昀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慵懒,“顺路。”他不再多言,对着众人微微颔首,便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月白的袍角在渐起的暮色和灯火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顾清砚看着李昀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被郡王护卫“重点关照”的、戴着面具的“贺公子”,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涩和失落。郡王对这位“贺公子”的态度,太过特别了。那看似不经意的维护,那临别的特意叮嘱,难道,郡王他,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顾清砚的心。他看向十公主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黯淡。自己不过一介新科状元,如何能与天潢贵胄的郡王相比?那份刚刚萌芽的、朦胧的好感,似乎还未真正开始,便被这巨大的身份鸿沟和郡王那若有若无的“青睐”,无声地掐灭了。他温润的眸子里,第一次染上了一层难以化开的落寞。
“顾公子?顾公子?”林梦姝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哦,抱歉。”顾清砚连忙收敛心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天色不早,在下送二位,回府?”
“不必劳烦顾公子了!”林梦姝连忙婉拒,指了指那位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一旁、沉默寡言的郡王护卫李忠,“郡王殿下已安排妥当,顾公子请自便。”她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安全送回宫!
顾清砚看着李忠那沉稳如山、显然只听从郡王命令的姿态,心中那点失落更甚。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戴着面具、沉默不语的十公主,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拱手道:“如此,二位保重,顾某告辞。”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和阑珊的灯火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萧索。
十公主透过面具的眼孔,看着顾清砚离去的方向,似乎也感觉到了那份黯然,小嘴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发出声音。
李忠上前一步,声音沉稳:“二位公子,请随我来。”他显然知道目的地,引着她们走向沁芳园一处僻静的侧门,门外早已备好了一辆外观普通却异常坚固的马车。
回程的路上,车厢内异常安静。十公主终于摘下了那个捂得她难受的狐狸面具,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林梦姝也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将十公主安全送回撷芳殿附近隐秘的宫墙交接点,看着她和明心如同受惊的小兔子般消失在宫门内,林梦姝才长长吁了口气,感觉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回到林府,夜色已深。书房里灯火如豆。林梦姝毫无睡意,手腕的酸痛提醒着她明日那该死的又要上交了。她眼前晃过白日里的一幕幕:十公主看“美男子”时亮晶晶的眼,偷荷包男孩绝望的眼神,顾清砚温润的笑容和最后黯然的背影,郡王李昀那慵懒却洞悉一切的目光,以及他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维护,
尤其是郡王对十公主那微妙的态度!林梦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绝不是对一个陌生“小公子”该有的态度!他肯定认出来了!可他为什么不点破?还派护卫护送?难道,他对公主,
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蹦了出来!林梦姝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八卦的光芒!这绝对是个劲爆的消息!
她立刻铺开一张素笺,提起那支让她深恶痛绝的狼毫笔,此刻竟觉得它无比亲切,蘸饱了墨汁,也顾不上字迹的歪扭了,以一种近乎亢奋的、吐槽八卦的笔调,开始奋笔疾书:
“四殿下钧鉴:今日‘体察民情’,波澜迭起,险象环生!幸赖祖宗保佑,公主安然。然有一事,不得不报!宁郡王李昀殿下,今日亦在沁芳园!
其目光如炬,一眼(臣女怀疑不止一眼)便识破公主乔装!然其未予点破,反多有回护之意!临别之际,特遣心腹护卫,专程护送公主回宫!此等殷殷关切,非同寻常!臣女观郡王殿下,丰神俊朗,气度雍容,对公主似,颇有青眼?顾状元亦在场,见郡王如此,黯然神伤,失落而去。
此中情由,扑朔迷离,臣女愚钝,不敢妄断,特此禀明殿下,伏惟圣裁(划掉,重写),伏惟殿下明鉴! 臣女林梦姝 顿首再顿首!”
她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个字,看着那满纸的歪斜字迹和毫不掩饰的八卦口吻,想象着李翊看到这封信时的表情,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意和,隐秘的期待?让他也尝尝被“意外”砸中的滋味!
她小心地将信笺封好,唤来心腹小厮,低声吩咐务必以最快速度、最隐秘的渠道,送入四皇子府。
***
四皇子府,书房。夜已深沉,烛火将李翊挺拔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他刚处理完几份密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份关于北境军粮调拨的文书,目光沉静。
“殿下,林府有密信到。”贴身护卫首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双手奉上一个不起眼的竹筒。
李翊抬眸,眼中掠过一丝微澜。他放下文书,接过竹筒,取出里面的素笺展开。目光落在那些依旧惨不忍睹、却明显带着一股“奋笔疾书”冲劲的字迹上。
起初,他眉头微蹙,眼神随着信中描述的“险象环生”而变得锐利冰冷。当看到“宁郡王李昀”的名字时,那锐利中多了一丝审视。而读到“一眼识破”、“未予点破”、“多有回护”、“殷殷关切”、“颇有青眼”等字眼,尤其是后面那句“顾状元黯然神伤”时,
李翊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极其古怪的凝滞。那惯常冰封般的平静,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块,冰层之下,似乎有某种极其荒谬、极其无奈的情绪在剧烈翻滚。
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深邃的侧脸轮廓,那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几息之后,一声极轻、极低、带着浓浓啼笑皆非意味的冷哼,终于从李翊的鼻腔里逸出。他抬手,用指腹用力按了按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荒谬绝伦的联想和某个傻丫头不着调的八卦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李昀,青眼?”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里的荒谬感几乎要满溢出来。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再次落在那封字迹歪扭的信笺上,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他提笔,在那满纸的“八卦”旁,只批了力透纸背、带着浓重无语和警告意味的两个字:
“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