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山》Swire

18、风华

　　方才李翊那一道无形无质、却足以冻僵空气的冰冷视线，如同深海潜流般无声无息地扫过临窗的角落，并未激起一丝涟漪。林梦姝和十公主李令月正埋头于眼前晶莹剔透的冰碗世界里，浑然不知危险的迫近。

　　冰凉甜蜜的滋味彻底俘获了小公主的心神，她粉嫩的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过唇角残留的琥珀色糖浆，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近乎傻气的满足，一边聊着宫里最近的事情，一边吃吃吃。

　　林梦姝也觉得她很有意思。

　　“林姐姐，”她压低了声音，眼睛还黏在碗里剩下的几颗蜜渍莲子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这个真的比宫里的好吃太多了！清甜不腻，冰得恰到好处！”

　　林梦姝正舀起最后一勺混合着蜜豆和碎冰的甜蜜，闻言抬眼，刚要笑着附和，目光却无意间瞥向窗外清漪阁斜对面的街角。

　　时近正午，秋阳愈发炽烈，将青石板路面烤得发烫。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小身影，蜷缩在茶楼投下的那点可怜阴影里。大的不过八九岁，小的才五六岁模样，头发枯黄纠结，小脸上沾满污垢，一双双眼睛却出奇地亮，死死盯着清漪阁进进出出的客人，更确切地说，是盯着那些客人手中端着的、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光泽的青瓷冰碗。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小兽般的渴望，混合着对炎热和饥饿的麻木承受。

　　一个更小的孩子，似乎渴极了，伸出干裂起皮的小舌头，徒劳地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锁住一个刚走出茶楼、正惬意地品尝着冰碗的富家公子。那公子吃了几口，许是觉得太凉，随手便将剩下大半碗、堆满蜜豆莲子的冰碗搁在了路边拴马石上，转身与同伴说笑着离去。

　　那搁下的冰碗，如同一个无声的诱惑。几个小乞丐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最大的那个孩子，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窜出，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扑向那拴马石！脏污的小手带着不顾一切的贪婪，眼看就要抓住那冰凉甜蜜的希望！

　　“啪！”

　　一只穿着干净布鞋的大脚，毫不留情地踹在了孩子瘦弱的肩胛骨上！

　　“滚开！小叫花子！脏死了！别污了大爷歇脚的地方！”一个看守拴马桩的茶楼伙计叉腰怒骂，满脸嫌恶。孩子被踹得向后翻滚，撞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那双渴望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麻木。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梦姝的心上。她握着银勺的手指瞬间收紧，冰碗带来的那点清凉惬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涩。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十公主。

　　李令月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街角那个被踹倒的孩子，望着那几个蜷缩在滚烫阴影里、眼巴巴望着冰碗的小小身影。她手里还捏着那只精致的小银勺，勺尖上，一颗沾着糖浆的蜜豆正微微颤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上，那点残留的琥珀色糖浆，如同凝固的蜜色阳光，却映照着她眼中翻涌的、从未有过的震惊、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

　　她生在锦绣堆中，长在琉璃殿里，金枝玉叶，万般宠爱。她知道世间有贫寒，但那只是书本上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是嬷嬷口中遥远的故事。她从未想过，“贫寒”是滚烫石板上蜷缩的瘦小身体，是干裂嘴唇徒劳的舔舐，是伸向半碗残冰时被无情踹开的绝望眼神。

　　那份冲击，远比任何诗词歌赋、任何插花描眉，都更直接、更残酷地撞入了她未经世事的心房。

　　“他们，”十公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很热，很渴，是不是？”

　　林梦姝沉默地点了点头，喉头有些发紧。

　　十公主低下头，眼中那点茫然和刺痛，瞬间被一种灼热的、近乎燃烧的冲动取代！

　　“明心！”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完全忘了此刻的“男装”身份，“去！把店里的冰碗，有多少买多少！全要！现在！立刻！马上！”

　　侍立一旁的圆脸宫女明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林梦姝。

　　“快去！”十公主催促，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急切。

　　明心不敢再犹豫，连忙快步走向柜台。

　　林梦姝看着十公主眼中那纯粹到近乎炽热的怜悯，心头五味杂陈。是冲动？是善良？还是上位者未经世事、对苦难最本能的反应？无论如何，这举动都太大胆了！在这人来人往的清漪阁，

　　很快，明心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一脸喜气又有些困惑的伙计，手里抬着一个大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个青瓷小碗，碗中晶莹的碎冰堆砌，蜜豆莲子鲜艳诱人，散发着丝丝凉气。

　　“公子，您要的冰碗，全在这儿了！”伙计殷勤道。

　　十公主看也不看那堆冰碗，小手一指窗外街角：“都给他们！给那些在太阳底下的小孩子！快！”

　　伙计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几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脸上顿时露出为难和嫌弃的神色：“这，公子，那些小叫花子脏得很，这冰碗，”

　　“叫你们去就去！”十公主柳眉一竖，属于皇家公主的那份娇纵气势瞬间流露出来，虽然顶着男装，那份不容违逆的尊贵却让伙计心头一凛，“银子少不了你们的！快！”

　　伙计们不敢再多言，互看一眼，只得抬着那沉甸甸的托盘，硬着头皮走向大门外。

　　当那十几个堆满晶莹冰屑、点缀着鲜艳果料的青瓷小碗，如同天降甘霖般出现在滚烫的街角阴影里时，那几个小乞丐全都惊呆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散发着冰凉甜香的“神迹”，小脸上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狂喜。

　　“给，给我们的？”最大的孩子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极度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生怕这是一场梦。

　　“是！是那位好心的公子赏你们的！快吃吧！化得快！”伙计放下托盘，指了指清漪阁临窗的方向，语气复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瞬间爆发的、压抑到极致的欢呼！几个孩子如同饿极了的小狼，猛地扑向那些冰碗！脏污的小手甚至来不及拿勺子，直接用手抓起冰屑和蜜豆就往嘴里塞！冰凉甜蜜的滋味在干渴灼热的喉咙里炸开，带来一阵阵幸福的战栗和呛咳。他们吃得狼吞虎咽，冰屑沾满了嘴角和下巴，脸上却绽放出从未有过的、纯粹至极的快乐光芒。那是对生存最本能的渴望被满足时的巨大幸福。

　　十公主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看到孩子们眼中迸发的光，看到他们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眼睛，看到冰屑融化在他们脏污却生动的小脸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满足感和快乐，如同暖流，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田
　　林梦姝看着公主脸上那毫无保留的、因给予而获得的巨大快乐，心中那点担忧竟也被冲淡了许多。或许，这就是这位小公主最本真的模样？赤子之心，纯粹无瑕。

　　然而，就在这温馨感人的一幕上演时，异变陡生！

　　一个潜伏到他们身边，一直缩在更角落阴影里、看起来只有六七岁、格外瘦小沉默的男孩阿毛，他的目光并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完全被冰碗吸引。他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机敏的猎食者，飞快地扫过十公主和林梦姝所在的窗边位置，最终，精准地锁定在十公主因为激动而微微敞开的、月白色锦缎袍子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鼓鼓囊囊的精致荷包！

　　就在十公主全神贯注看着窗外、为孩子们的快乐而开心时，那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动了，以惊人的速度从侧面阴影中窜出，目标明确，直扑十公主腰间！

　　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脏污的小手如同鹰爪，带着破空之声，眼看就要攫住那个价值不菲的荷包！

　　“殿下小心！”林梦姝瞳孔骤缩，失声惊呼！她离得近，看得分明，却根本来不及阻止！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地横亘在了那瘦小身影与十公主之间！没人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牢牢地扣住了那只伸向荷包的、脏污的小手腕！

　　动作快、准、狠！没有一丝多余！

　　阿毛只觉得手腕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仿佛被冰冷的铁箍死死锁住，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惊恐地抬头，对上一双毫无波澜、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睛。那眼神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感情，只有纯粹的执行命令般的漠然。属于皇家暗卫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瞬间笼罩了他！

　　阿毛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十公主被林梦姝的惊呼和身前的动静惊动，猛地回过头，就看到自己的暗卫正抓着一个脏兮兮、惊恐万状的小男孩，男孩的手距离她的荷包只有寸许之遥！

　　“啊！”十公主吓得后退一步，小脸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荷包。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那些正在疯狂吃着冰碗的孩子也停了下来，惊恐地看着楼上被抓住的阿毛，小脸上满是恐惧。进出的一些客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明心和春桃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护在公主身前。

　　暗卫面无表情，扣着阿毛的手腕纹丝不动，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放开他。”十公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微颤，却异常清晰。

　　暗卫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但依旧依言松开了手。阿毛如同脱力般软倒在地，抱着被抓得生疼的手腕，惊恐地看着眼前衣着光鲜、气势迫人的“公子”，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十公主定了定神，看着地上那个瘦小、肮脏、满眼恐惧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孩子，刚才因冰碗而升起的巨大快乐瞬间被复杂的情绪取代。愤怒？有。后怕？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孩子平齐，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属于公主的威严：“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

　　阿毛瑟缩着，不敢抬头，牙齿因为恐惧而咯咯作响，好半天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阿，阿毛，饿，妹妹，快死了，药，要钱，”他语无伦次，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滚落下来，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泥沟。

　　“妹妹？”十公主怔住了。林梦姝也心头一紧。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越、如同玉石相击的男声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二位公子，可是遇到了麻烦？”

　　林梦姝和十公主同时循声回头。

　　只见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细布直裰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几步开外楼梯间。

　　他身量颀长，姿容清雅，面如冠玉，眉目疏朗，尤其一双眸子，温润澄澈，如同蕴藏着清风明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和一种令人心折的平和宁静。他手中拿着一柄素面折扇，并未打开，姿态闲适，唇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正关切地看着她们，主要是看着十公主。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

　　正是新科状元，顾清砚。

　　他显然是来和李翊会面，已经结束了，便先行离开，正好目睹了暗卫抓住阿毛的一幕。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蹲在地上、正与阿毛说话的十公主身上。虽然她穿着男装，脸上也做了修饰，但那份骨子里的灵动娇憨和此刻眼中流露出的纯真怜悯，却如同黑夜中的明珠，瞬间攫住了顾清砚的目光。他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和纯粹的好感。

　　十公主也看到了顾清砚。她的大眼睛眨了眨，从阿毛身上移开，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嗯眉目清朗，身姿挺拔，笑容温和，好像，比那些“饱学之士”好看多了？算美男子？她的小脑袋瓜里，瞬间将“美男子”和眼前这位的气质挂上了钩。

　　“哦，没事没事。”十公主站起身，拍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顾清砚露出一个带着点娇憨和好奇的笑容，指了指地上的阿毛，“这个小家伙有点误会。他妹妹病了，需要钱买药。”她语气轻松，仿佛刚才惊险的偷窃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重点落在了“妹妹病了”上。

　　顾清砚闻言，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阿毛，眼中温润的平和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并未多问细节，只是对着十公主温和地颔首，语气诚挚：“公子仁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十公主那张即使修饰过也难掩灵秀的小脸上，那份率真和善意，让他心中好感更甚。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萍水相逢，不便多言，却又忍不住想与这位特别的“小公子”多说几句。

　　“今日秋高气爽，”顾清砚微微一笑，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诚挚地看向十公主，也顺带扫了一眼旁边的林梦姝，“城西‘沁芳园’中，正有一场以文会友的游园小集。园中桂子飘香，菊英初绽，景致尚可。在下顾清砚，冒昧相邀，不知二位公子可愿移步同往，品茗清谈，权作消遣？” 他语气温雅，态度谦和，将一场文人雅集说得如同朋友小聚，让人难以拒绝。尤其那双清朗的眼眸，望着十公主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期待。

　　“好呀！”

　　一个清脆悦耳、带着满满雀跃的声音抢先响起！

　　十公主李令月的大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盛满了星光！游园？人多的地方！肯定能看到更多，嗯，饱学之士（美男子）！而且眼前这位顾公子，温文尔雅，气质出众，完全符合她对“文采风流”的想象！比在茶楼干坐着有意思多了！她完全忽略了林梦姝传递的“不可”信号，对着顾清砚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用力点头：“顾公子盛情相邀，恭敬不如从命！我们也正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呢！”

　　她甚至学着江湖人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那娇憨灵动的模样，让顾清砚眼中笑意更深，温润的眸光如同春水般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