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悬镜》卜思尔

3、三

　　“你——”李三儿艰难地开口，“你不会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吧？”

　　“不是，”传说中暴虐成性的纣王亲切又真诚地看着他，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最漂亮的忠心小狗才会有的模样，“我是死过，不过后来又被封神，有了神格，隐姓埋名苟活至今，以期报龙王一族之恩。”

　　“好好好，”李三儿摊着两手叹气，这帮人病得还很有体系，“不管我今天是见鬼了还是撞邪了，我都认了。那个什么人王，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一件事——这棺材究竟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要是和你们没关系，你们就趁早给人家还回去。”

　　“我已不愿做什么人王，你就叫我阿受好了，”美丈夫无辜地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龙王一族是我们的恩人，尤其是龙王三太子。三太子还救了爱妻妲己，还让她也永寿至今。我们才能遂愿，做了一世平凡夫妻。”

　　“妲己？”李三儿眼睛都快脱眶了，“那个狐狸精？”

　　“阿受老婆——”美妇人妲己眼含热泪，娇俏地扑了上去。

　　阿受张开臂膀迎接她，像是很幸福一般地闭上眼睛，抱着她轻轻摇晃。

　　“好好好，恭喜恭喜，两位百年好合，”李三儿敷衍地鼓掌，“那个我就想问——这个棺材究竟是不是你们的？”

　　“去你的百年好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妲己回身挽了一把秀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棺材不是我们的，是故友的。”

　　“啊对，”李三儿想起来了，“灵珠。”

　　简简单单两个字，从口中吐出时，却无由带上了什么特别的意蕴，仿佛他曾经这样念过百千万亿次。

　　“我见过这口棺材，就在龙宫，”妲己俯身扶着棺椁，轻轻笑了一下，却笑得像哭，“当然，那时候龙宫已经称不上龙宫了。龙族所剩无几，灵珠已经是孤军奋战。我看到这口棺材就明白，他是要死战。”

　　一滴眼泪垂落。

　　“快千年了，许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可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妲己扬起脸，又看向了龙王三太子的神像，“只恨我那时只是一介凡人，如若我也能有神力，定要与他并肩作战。”

　　“好好好，很感人，你真是个好人，”李三儿叹气，“可这还是不能证明你真的和棺材的主人有联系。”

　　“我可以证明，”妲己含泪回首，撩起了额前刘海，“我也有灵珠印迹。”

　　在几丝遗留的碎发间，赫然露出了淡蓝色的印迹，与棺椁上的印痕别无二致。

　　“这，”李三儿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这是——”

　　“那时我去找他，告诉他我想要报恩，想要帮助他，”又一滴泪珠从妲己的眼角落下，“他说不必了，他已有必胜之计。我很高兴，我说我一定等着他凯旋。他笑了，笑得那么平静，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抬手捂住脸，痛哭起来。

　　阿受静静地从身后抱住她，替她擦去泪水，握住她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温情地摩挲她的手臂，无声地给予安慰。

　　妲己轻轻地哽咽着：“可是后来我再去找他，就发现龙宫空了。我急了，又上昆仑山去，昆仑山也是一片狼藉。我在那里找到了第一面破碎的生魂镜——”

　　僧人遽然而起，毫不怜香惜玉地抓住了妲己的脖子：“你找到过生魂镜？为什么不救他？”

　　阿受顿时暴起，却被僧人一脚踹出去，撞塌了门扇，重重摔在门外。

　　“喂！”李三儿只刚出声，就被僧人抬手一指，便觉一股威压滔天而来，登时动弹不得。

　　“我……我去晚了，”妲己一瞬间面皮紫涨，五官弹突，一张美人脸开始变得恐怖，“——已是昆仑战后第七日。”

　　僧人又露出含恨的神色，阴冷地盯了妲己片刻，看着她渐渐几乎发不出声音，才猛地松开了手。

　　妲己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狼狈地流着鼻涕眼泪，许久才平顺了呼吸。

　　“——阿受——”她嘶哑地呼唤了一声。

　　僧人淡漠地一挥袍袖：“他死不了。”

　　“大神——”妲己吃力地道，“想必您都知道，昆仑之战惨烈，灵珠以一己之力横扫千军，还击败了自幼的挚友、双生的魔丸——当时的三坛海会大神，哪吒。”

　　仿佛平地起惊雷，李三儿莫名觉得眼前发白、浑身冷汗。

　　“所谓天庭——自此烟消云散，是灵珠，他亲口告诉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向人们索要牺牲的天神了，世间都是人类的天下，我们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了，”妲己满脸涕泪，“可他，却是用生魂镜这等邪器，生生剥去自己三魂，才等到我来——”

　　僧人几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扶住了身旁的棺椁。

　　“当时第一面生魂镜已在大战后的山崩地裂中破碎了，灵珠的一魂已经在昆仑遗骸游荡了七日，”妲己的气息只刚略微平顺，又被哽咽打乱，“我说，我说我要想办法……救他，他说不必了，他已经安排好……一切了，只有一样东西还要交给我。”

　　“灵珠，”僧人合上了眼睛，“他把残余灵力的灵珠给了你，赠你以长生。”

　　“是……是，生魂离了依托，只能存在七……七日。我问他，还有两魂在哪里，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给他复生。他让我不必忧心，好好和阿受相守。他说世间最珍贵的还是有缘有份、有情有义、长相厮守。我说他也该有这最珍贵的。他说，虽然方式不一样，可他已经和他该相守的人在一起了。”

　　不知怎的，李三儿突然战栗起来。

　　“这千年，我从来没放弃过寻找。我体内有灵珠，虽然昆仑倾塌后，灵珠的灵力渐微，但我总还能感受到一点同源之气。今日也是循着灵气追随至此，我还以为必能找到生魂镜的，”妲己又哭了起来，声音嘶哑极了，“可是谁知，还是没有。”

　　“不成器，”僧人仍旧淡漠地，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过棺椁，“你所感知的同源之气，果真是从这棺椁而来？”

　　“是，”妲己胡乱擦着泪，似是又认真感受了一下，“没错。”

　　“若论常理，当悬镜于棺前。”僧人沉吟一般。

　　李三儿在角落里挣扎起来。

　　“只有开棺了。”僧人道。

　　“喂！”李三儿终于喊出了声，“你们别太过分了！为了找一面镜子，就开人家棺材！有你们这么缺德的吗？”

　　“刚才封了你的口，可没封了你的耳朵，”僧人冷淡地，“如若找到生魂镜，放出生魂，托以肉身，还能救一个人。”

　　“小哥儿——”妲己也撑着嘶哑的嗓音，“我知道你古道热肠，可你不知道灵珠是多么好的人。起初，龙族是不愿与天庭为敌的——”

　　“什么？”僧人突然道，他的嘴角似是扭曲一般，微微抖动，“你说龙族不愿与天庭为敌？”他竟苦笑了：“明明天庭与龙族结怨最深。”

　　“结怨自然有，” 妲己道，“我只是隐约听过只言片语，说龙族一向受天庭打压，大太子和二太子有些遭际，都是因为天庭。龙王敖光原本主张在天人之战中选择中立，可是灵珠已然和魔丸一起搅入了战局。”

　　“夷方之战，”僧人舒展袍袖，“牧野之战，玉虚之战，再到昆仑之战。龙族何曾缺席？”

　　“那原本是灵珠个人的选择，” 妲己双眸盈盈，“我见到龙王敖光，已是牧野战后。”

　　“果真？”僧人骤然回身。

　　“是，”妲己直视着他，“我记得很清楚，牧野之战后，魔丸失踪，灵珠一直郁郁寡欢，龙王敖光听闻消息，从隐退之地赶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僧人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转向了白龙神像。

　　白龙神披甲执锐，静静伫立，沉默无言。

　　妲己望向李三儿：“小哥儿，若非龙族，恐怕天神仍旧统领人间，你我也都还是案上鱼肉。我知道开棺不敬，可如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令灵珠复生，我甘顶罪业。”

　　“好好好，你先别说了。”李三儿扶着额头。

　　这帮人说得有来有回的，病得太有感染力了，李三儿都有点听进去了。

　　别说，他们这故事还讲挺好，李三儿都有点喜欢那小灵珠了。他一面觉得荒谬无比，一面又荒谬无比地想，会不会真的有一个这样高洁又英勇、倔强又温柔的灵魂，困在一方小天地里，只需他一念，就能够得救？

　　“不管了！”李三儿想得头都痛了，“就一条，这棺我来开，你们谁都别动手！开了棺，若有那什么镜，你们就拿走。若没有，这棺材照样儿封起来，你们好好儿给人还回去。”

　　“多谢小哥儿。”妲己说着就要行礼。

　　“你躲远点儿，这棺材看着挺扎实，”李三儿摩拳擦掌，“有什么斧头锯子什么的没有？”

　　僧人又从鼻孔发出一声冷笑。

　　“你这人烦不烦？要帮忙就上手帮忙！不帮忙你笑什么呀？”李三儿恼羞成怒。

　　“我不是针对你，”僧人说，“我只是想说，在座各位都打不开这棺椁。”

　　“大爷的，”李三儿怒火中烧，“你等着！”

　　他围着棺椁又是一阵千方百计的抠拽扳撬掰，棺椁纹丝不动。

　　“这棺椁是精心施过咒法的，看来施法之人待这棺椁中人情深意切，若非本人亲至，棺椁决不能开。”

　　“小爷就不信了！”李三儿已经红了眼。

　　他转身退至殿门，猛地蹬地助跑，及至棺椁前，尽全力出腿踢向棺盖。

　　气力只才用到一半，他便感到棺盖陡然松动。没了阻力在前，他腾地就跨上了棺材，低头和棺材里的尸体打了个照面。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那面镜子。

　　直到看清了对面合目安睡的神情，他才意识到，不是镜子——

　　是棺材里躺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