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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万里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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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薄的雾中,隐约能看到一辆马车,从深山缓缓驶出,路过山涧,沿着两峰间的江边而行。
马蹄踏着泥土,踏过浅草,沾上桃花。
尚吉从马车车窗望出去,墨色的眼眸被深浅不一的青绿色点亮,沿途的风景美丽得让她忘却都城所有的事。原来这就是西南的山水,跟陈灼笔下一样,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远远地她看见一片绵延不绝的粉色,宛如天边朝霞,盛大又灿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真鲜艳如火,灼热璀璨。
她下了马车,停在桃林中。
十年前,他喝下毒酒前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葬在西南吧。
于是,陈灼被葬于万亩桃林中,名为桃陵,而陈麓、阮鸢身居其中的落园,为他守墓,叶落归根。十年过去了,他们也都过世了,只剩下这花开正好的红霞。
陈灼在翠竹苑的遗物中有一幅画,看到画时他们夫妻泪流满面,捧着画纸泣不成声。画上是桃林里一对恩爱的夫妻,中间站着他们的大孩子,幸福笑着的三人一起抱着一个小婴儿。
那般稚嫩的笔触,是陈灼幼时的画。他也渴望做一个被父母兄长疼爱的普通孩子,而不必承担那么沉重的仇恨。
她还记得,处死陈灼后,陈启让她到翠竹苑和宗正司处理好他的东西。
他跟以前一样,所有物品都摆放得很干净,不管人在或不在。干净得让尚吉恍惚觉得,那些记忆会随着他的痕迹渐渐消失,什么都不留下。
宗正司中,他的桌面没有人动过。书籍的最底下,压着两份写好的奏书。她拿起来看,一瞬间竟然除了笑做不出其他表情。
就像她说的,他从来都不让人担心,所有分内事都做得妥当。
他亲自拟好了自己的婚约和罪状。
翠竹苑里的竹子永远是那么青绿,尚吉想起他喜欢种花,但是种得随心所欲,任由花草肆意生长。
矮榻的桌上放着一只黄花梨木做的香筒,外侧用细腻的刀工雕刻着昙花花叶,上了薄薄的白绿两色,黄花梨木的颜色透出来显得淡雅古朴。这是她送给陈灼的订婚礼。香筒的盖子被取下,旁边的盒子里还摆着各样线香,这场景看起来就仿佛房间的主人才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他的桌上压着厚厚的一叠画,全是他拿手的山水画,就像她纸扇上的那幅。
她抱着那些画躺到陈灼的床上,举起来一张一张翻看。
每张画都不一样,一共七十四张,她今年二十六岁,他说祝她长命百岁、万事大吉。
陈灼没有墓碑,她在这巨大桃林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回忆也漫无目的地四处发散。潮湿的空气将她的额发打湿,她伸手拨开那绺头发。
陈灼邀请过自己好几次,她也答应了好几次,可没想到最终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来西南。
她走累了,停在一株巨大的桃树前。
我竟隔了这么多年,再来见你。
年年岁岁花开尽,几度春色负归期。故人不知何处去,万亩桃林依旧彰显着春色万般好。
尚吉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将这封十年前收到的信展开。信保存得很好,十年过去依旧完好如初,只是信纸四周有来回翻阅的痕迹。
她读过这信很多遍。
“尚小姐,太子殿下,见信安。不知道二位得知寄信人是我,是感到疑惑还是失望?不管如何,这是一封由世子殿下的侍从招财,就是小人,寄给殿下的童年玩伴的信。
这一切如同早已预见的那般发生,不管最终彼此各自怀抱怎样的心情。
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他把我送走。我原本也是有罪之人,可他说这是他最后一个愿望,所以我顺从他的心愿,到了一个永远不会被找到的地方。
他没法抛下任何一个人,我们在人生的浑河里,也从来都做不到独善其身。他没有随波逐流,也没有同流合污,他只是开错了花。
我曾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告诉你们,或许这样可以让他停下,可以将他的路途更改。可是,我又以什么身份去改变他人的命运,又怎么能保证自己能让他通往一条更好的道路呢?
他有很多珍惜的东西,到最后,却好像什么都没剩下,无所眷恋。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有想要的东西,可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二十年来我都在思考和观察,想发现点什么。
是爱吗?他已经有无条件的爱了。是理解吗?他做事向来不为人懂己心。是自由吗?自由地做什么呢?他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只是不让所爱失望,但他这辈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反复令你们失望。他没法指点他人选择的正误,但如果他能承担起所有的错,也许他们就还能因为最终做对了什么而感到幸福。
我不知道他的结局是悲惨还是快乐,但我很庆幸,至少他曾经跟你们一起的美好时光,是他人生之途里永不衰败的花。”
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了,很多年前的那个落日,在记忆中像画一样展开,虽然画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色彩也不再鲜艳。
尚吉轻轻点起了一只孔明灯,孔明灯越升越高,越升越远。
孔明灯上画着三个孩童小小的背影,他们头顶的天空飘着硕大的风筝,微风吹动碧绿的春草,池塘面落满细碎如金的斜阳。
*
“中常侍这是特意来和我告别吗?”
下朝后,荣基等着尚吉身边那群簇拥着的大臣离开,随后才不紧不慢地上前。
“当然……这么多年,刮风下雨还是天朗气清,还从你身上得到过不少情报。同僚一场,交锋二十年,自然得送一程。”
大启曾经有分封王、有世家、有宦官、有皇后一族为首的言官、有皇帝亲信的势力,分封王倒下后,短时间内皇权必然更加收缩。南阳君受封二十等彻侯、登上丞相之位那日,他送去了十二车贺礼。四目相对之时,彼此都心知肚明未来的博弈。
如今他已不再年轻,可他没有想到,仅仅十九年,她反而先他一步离开这权力的中心。
“日后别太怀念我这位对手。”尚吉勾唇,与他擦肩而过。
请辞后她想陪母亲回榕城,也许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她一定会很想念这里的一切。
在御花园里,她碰到王琬。
“你已经决定了吗?”
“当然。陈启也准了,一言九鼎呢。”
“我曾经说过,他需要你,这话不错。但我也知道,你做任何选择,都是从心所欲,不受别人影响。希望你在榕城也能称心如意。”
“谢谢。陈启需要别人的支持,我想,这么多年来,你已经成为他最大的支持。”
“其实皇宫已经是你的家,陛下是你的兄弟,你在朝廷任职也达成所愿,没有要走的理由。”
“我曾经也以为我此生都不会离开皇宫。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丞相、辅佐当朝皇帝,是我人生的一个心愿,但却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丞相,没有不称职之处,也没有不满和遗憾。现在我也想尝试新的生活。”
王琬看看旁边低头走过的宫女,笑笑说:“当然,我都明白。但是你不在,他们多少会有些寂寞。”
尚吉也随她的目光看过去,“啧”了一声,飞快地从里面揪出最高的那个小宫女。
“这招我小时候早就用过了,没点新意。”
被揪耳朵的宫女转过正脸来,这才看出来原来是个小男孩:“丞相,我错了我错了……”他捂着红红的耳朵跑回王琬身后撒娇。
王琬摇头:“你不是该在学子监好好呆着吗,又跑出来?”
陈熠是三个孩子里最爱撒娇躲懒的,鬼点子也多,他小声说:“今天的课没意思……只要哥哥学得好不就好啦?”
尚吉突然失语,看着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没了脾气。她十四岁的时候也是那样贪玩。
看来人生确实是场轮回啊。
尚吉叹口气,正想把他抓回学子监丢给严先生,不远处却传来甜甜的声音。
“母后!丞相姑姑!”
陈熠的双胞胎妹妹陈烁跑过来了:“二皇兄又偷跑出来了!我们上午是骑射课,现在要回院子读书了!”
两兄妹打打闹闹地跑走了,身后宫女匆匆追上。
“衣服!去之前换身衣服!”尚吉在后边喊。
隔着郁郁葱葱的夏木,远处的石子路上走过一列队伍,最前方的是一男一女。他们在尚吉心中还都是小孩,但不知不觉间,已长成挺拔俊秀、若琼林玉树般的大人,绽放出自己的光彩。
尉迟瑛先看见了皇后和自己的师傅,拍了拍陈曜,二人停下脚步,远远行礼。
尚吉以微笑回应。
“他们还不知道你要走呢。”
“晚一些再告诉他们吧……离别总是会到来的,不必太早就知晓。太子性格相当沉稳,做事游刃有余,已经能为他父皇分忧。”
“瑛姑娘呢?我听说方仪今天去探望她母亲了。”
尚吉点点头。她的徒弟,继承了父亲的自尊心和傲气,又带着母亲的敏感和谨慎,十九年来,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净惠也过得很好,很多人得她开导,得以从烦恼中解脱。”
她成了可以拯救世人的人。虽然世上唯有一人她无法拯救,那人或许也常在心中渴望母亲的疼爱。
尚吉跟王琬道别:“我先走了,陈启等着我呢。今天忙完朝中的事,还得去霍家为我设的送行宴呢。”
“既然曜儿他们出来了,那你就快去吧。”
“昨天的云片糕好吃,今天再给我送点吧!”尚吉回头冲身后的人眨眨眼,迈着轻快的步子而去。
她大步向前,初夏微热的风拂过她的额头和脸颊,她走过从前常攀爬的槐花树,走过童年嬉戏打闹撞倒宫女的回廊,走过小时候上课的学子监。
稚嫩的朗朗书声传来,让她恍惚回到从前的时光。
那些还听不懂的文章令人分心,她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桌面落下的树影,伸手想摸落在纸上的蛐蛐,又被何博士的眼神盯得收回手,只能和着所有人的声音,昏昏欲睡地念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