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开开open

114、定风波（八）

　　尚吉一夜未眠，从御花园出来，天已经亮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立刻小跑往宣平门。清晨的日光并不刺眼，灰色石板铺成的路上好像结了一层淡淡的秋霜。

　　春城的士兵已经被霍凯桓带到东营暂时休息，等到午后再请回去。宣平门内唯独留下一人一马，说什么也不走。

　　“我以为你走了。”尚吉上前拍拍那人的肩膀。

　　林遥回头，依旧别扭：“你自己说的，可能还有事交代。”昨天他只知道情况紧急，现在看到她安然无恙，总算平静下来。

　　“咱们绕一圈，走一走吧？”

　　于是，两人一马静静地并肩走着，朱红色的宫墙成为他们的背景。

　　尚吉笑眯眯地问：“所以，你们为什么会来呢？我并没有传信到春城。”

　　“……你知道吗，其他州城的郡守和都尉应该早就收到你暗中图谋不轨、朝廷计划抓捕你的消息。所以昨天即便收到你的信，他们也绝对不会听你的贸然进入都城。马都尉那边是我替他取信——我不是给你跑过腿吗，反正我有本事混到他身边……信上写着让马都尉亲启，但我看过了，里面说你意图谋反，我怎么可能相信。”

　　尚吉转转眼珠子：“所以你说服马都尉相信我是清白的？”

　　“让他相信陛下有危险就行了，他好面子，能救皇帝是多大的功劳。”马都尉其实倒没打算来，他毛遂自荐当先锋，说要代表春城马家救驾，胜了记马家的功劳，输了就他一条命一了百了。

　　“他还挺听你话的，混成马都尉亲信，有点本事啊你。”尚吉打趣道。

　　林遥想起第一天在万红楼做工却走错房间，偷听到马都尉有难言之隐，便自告奋勇给他治病……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眼神滑到一边：“他，那啥，有点隐疾，怕我传出去。”

　　尚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威胁他？你不怕他找人偷偷干掉你？”

　　林遥也笑了：“打打杀杀的多没劲，我说给他找偏方嘛。”很丢脸的是进山里给他抓蛇泡酒的时候，他被咬伤中毒了，最后，还是她救的他。

　　“他给了你多少人，我看着不多。”

　　“五百。”

　　“……”

　　“三百。好吧两百五。”在用兵之事上欺骗一个将军真是愚蠢的行为。

　　如果真要打，两百五十个人对她可能只是杯水车薪，更别说还都是随便凑给他的杂兵，可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她曾经救过自己诶。

　　那天从中毒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老曹在旁边感动得想哭，说是神仙显灵他活过来了，那个女娃真是个好人。

　　他一听到她就蹦起来要逃跑。

　　老曹拉住他说：“真灵药啊，还能蹦了……你不用急着找她，她已经走了，昨天将什么雪莲一放下就走了。”他的口吻略带遗憾。

　　林遥停下开门的动作，呆呆地点头：“哦，走了……”

　　后来老曹时不时就问他，大仙女呢，救你那个大仙女儿呢。可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她。

　　尚吉摇头笑笑：“我是没想过再见到你——还以为你挺不过去呢。”

　　“我命大着呢。”

　　“没克死你，不错。”尚吉摸了摸他牵着的那匹马，“看来一别两年，我们都变了很多。你还讨厌我吗？”

　　“我讨厌这里。”

　　“我也讨厌这里，但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所以我才会帮你。”所以我才一直知道，不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而是我们不会在一起。

　　风将他的衣角掀起，“哗哗”的声音像树叶摩擦。

　　昨夜在宫门，隔着攒动人头，遥遥再见到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时，他想起当日马上向他伸出的手。老曹说错了，她不是仙女，而是耀阳。

　　“春城现在如何？”

　　“很好呀，”他偷偷看一眼身边人的表情，“大家跟以前一样安居乐业。”

　　“新郡守怎么样？”

　　“挺严肃的，但是对别人不错……大家对官府依然还是信任和有信心的，你别担心。”

　　“那就好。”

　　林遥抬头看红色宫墙内的天：“你听过波斯恶鬼的故事吗？是一个波斯人跟我说的。他十三岁就在家呆不住，一个人四处游荡，不知跟了什么商队来春城，我刚见他时他都没个人样……他说那是波斯里的神话，神仙失足掉进了罗刹地狱，将衣袍洗净，默念天道……可被引诱尝过血肉的滋味后，就永远变成恶鬼了。”

　　早晨的凉风有露珠的味道，太阳出来了，可月亮都还没落山，日月就那么在两头相互辉映。

　　他们慢慢走着，终于也要走完这最后一段同行的路。

　　尚吉拿出一根细细的钥匙：“这个，为了感谢你。我后来问了母亲，你的父亲是个骁勇的战士，这根钥匙，可以到钱庄取到报酬。”

　　林遥没有接：“所以呢？”

　　“这是我父亲和我，应许你的东西。”

　　“没有谁应许我什么，我不想要这东西。”他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眉眼间不再有从前的冷漠乖张，取而代之的是将雪融化的温柔。

　　“这是属于你的，百两黄金。”

　　“百两黄金对于曾经的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黄金傍身还是太过沉重，我已经习惯轻装上阵了。”

　　尚吉好像预先知道他的回答，冲他笑了笑，取下腰间的酒壶：“那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这壶酒，替你慰风尘。”

　　林遥接过酒，一饮而尽。他的酒量不好，但酒壶里的酒又香又甜。好酒，往后可能再也喝不到了。

　　“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没人跟你说过吗？”

　　“我没问过。”

　　“我也不知道你的。”

　　“那次我为你解签的时候就告诉你了，风草长林，逍遥随心。”

　　“当日我也告诉你了，上签，大吉。”

　　两人相视一笑。

　　送他出了宣平门，尚吉与他道别。

　　“公务在身，恕我就送到这里。”

　　“请回吧。”

　　当年他还不会骑马，如今翻身上马的动作已经这么熟练。尚吉最后说道：“你替我去过自由的生活吧。”

　　林遥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劲儿调转马头，空旷的大地响彻一声马的嘶鸣，片刻又归于宁静。马蹄一步一步踏去，马上的人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