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石请你显显灵》阿普赛特

4、奥德先生和卡米尔太太

　　下到塔底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了，甚至可以透过稀薄的云雾看到远处夕阳残存的几缕金光。

　　可到底也只是稀稀拉拉的。

　　因诺森特抬头望去，这才看清山头的全貌。

　　这里的工厂分布得有些过于密集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机械怪物几乎统治了整个山体。横躺在那里，吞云吐雾，时不时张开嘴巴，发出嘶哑尖锐的哄笑声。

　　倒是没见到那只乌鸦。

　　再次出示证件，穿过警戒线，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回到起点。

　　因诺森特抬手看了看时间，望着远处崎岖的山路，心里盘算着多久他才能回到那间小办公室里享用晚餐。下午茶估计是不行了，老黄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牵走了，他们只能靠两条腿步行到停车点。

　　一步又一步，快速抽离，又踩下。靴子在不可避免地被沾上杂草的同时，湿润的泥土上也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不然停留的时间久了，那种被包裹住的庸实感就会愈发明显。这让人恍惚中好像也不由成为了高大丛林中的一员，共同矗立在这里，守护着那座不起眼的灰塔。

　　*

　　这种奇异的视角转变让稀松平常的事物通通掉了个个。就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比起错落有致的建筑和杂乱无章的人群，世界更像是由硕大的屁股、小狗的眼睛，以及琳琅满目垂落下来的糖果条组成的。

　　青草、蚁群、土堆；晶莹剔透的水珠、娇嫩柔软的花瓣、随风起舞的枝桠；伸出手来，握不住亮晶晶的光斑，也拦不住悠悠荡荡的风，只有雾气会为我停留，飞鸟模糊的影子还未逝去，从天边的尽头，一直滑翔到海的深处。

　　该怎么向你形容呢。这不仅仅是可以用来和高昂的仿真植被对比的例子。

　　反正因诺森特是突然有种想要弯下腰，融化在这片红褐色物质里的冲动。

　　奇怪，又久违的感觉。

　　*

　　可还没等因诺森特有所动作时，一个身影猛然袭来。躲闪不及，没来得及完全避开，被撞得有些趔趄。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起头来，却只看得见一个少年步履匆匆的背影。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连外套都被风带得微微鼓起，但每一步又踩得很稳很实，像是带着某种兴师问罪的意味。

　　“这位先生，实在是抱歉，他平时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只是这次有些着急了些，还望你见谅。”一道温润的男声传来，低沉缓慢，像是清风拂过。

　　因诺森特闻声转过头来，此时小路上多了一对夫妇。

　　男士外套着一件米色的大衣，同色系的特里比帽压住了微微卷曲的褐色头发，单片眼镜卡在右边的眼眶里，漏出的左边眼睛像一颗璀璨的绿色宝石，正带着一丝歉意，微微弯着。

　　身旁的女士倒只是简单套了件冲锋衣，脚上蹬着一双登山靴。长发紧紧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这身利落的打扮不同的是她那有些过分温婉的面庞。弯弯的眉毛下，眼睑轻垂，遮住了大半墨绿色的瞳孔，正垂着头专注地盯着挽着丈夫的那只胳膊的袖口，默不作声。

　　是奥德先生和卡米尔太太，近些年颇受欢迎的作家夫妇。

　　因诺森特前些天看的那部电影恰好就是改编自卡米尔夫人的畅销侦探小说《蒙罗山外》。

　　再插一句，自己是她的超级粉丝。

　　好在没忘记现在是什么场合，对于工作的挽留还是压制住了见到偶像的兴奋，因诺森特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面上倒是不显，赶忙理了理制服，微微弯腰，向二人点头致意。

　　“没有关系的，先生、夫人。刚刚下了雨，路难免有点难走。”

　　“是啊，今天天气有点多变，是要注意一些。”奥德先生把刚刚因为致歉而摘掉的帽子重新扣回头上。取下染上雾气的单片眼镜，从大衣兜里拿出一小块方巾，细细地擦拭起来。

　　这下没了遮挡物，男人硬朗的轮廓便整个显现出来了。深邃的绿色眼睛，浓密的眉毛和高挺的鼻子显得攻击力十足，但噙着笑意的嘴角和周身和煦的气质又硬生生弱化了这份凌厉感，让整个人多了几分柔软和历经世事的沉稳。

　　他笑着看向因诺森特。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看你有些眼熟。”

　　“啊，是吗……”因诺森特大脑开始飞速运作。对于偶像的配偶，他确实没有付出过太大心力关注。另一方面，他对纪实类作品也实在是没那么感冒。

　　“哦，我记起来了。好几年前的签售会上，我太太的签售会上，你拿了一大摞书来。”奥德先生把眼镜重新戴上。

　　“我记得你那时候还是军校的学生，穿着训练服就来了。”

　　卡米尔夫人这时也不再研究丈夫的袖口了，抬起头来，把观察对象换成了眼前年轻的督察官。从凌乱的黑色头发，到有些慌乱的黑色眼睛，微微抿起的嘴巴，再到那身崭新的制服，蚀刻的警号和那双沾了杂草的靴子。像是记起了什么，也跟着点头。

　　在意之人专注的目光让因诺森特浑身紧绷，他有些僵硬地应和着，发誓自己下次出门前一定要在镜子前三省吾身，让每次突如其来的审视都无机可乘。

　　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还能被记住，还能被认出。

　　“哈哈，还真是有缘。”奥德先生拍了拍因诺森特的肩头，递来一张名片。

　　小巧的方形卡片上写着一串地址，凑近还能闻到一股微乎其微的木质香味。

　　“回见。”

　　奥德先生又抬了抬帽子，然后挽着妻子继续向前走去。

　　*

　　这边科大福特已经闷着头走了好久，在马上要翻过一个小陡坡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不是单独行动，而是领了个小督察官一起跟着过来。

　　等他踢飞脚下的石子，又哼哧哼哧转过头来走了一段路，就看见自己的新任下属，像一个一动不动的展示人偶一样，傻傻地呆站在离出发点不远的小路上。

　　正儿八经的活人身份让他甚至无法找出一个机油告罄的借口来为其蜗牛般的行进速度来开脱。

　　再次踢飞滚落回脚边的石子，科大福特决定回去就拔高督察官的选拔标准。

　　这部门再边缘，别的不说，饿了累了下班了要知道回家才行啊。

　　不过在那之前，先要让这小子知道什么叫作规矩。

　　叉着腰，清清嗓，科大福特准备喊人了。可是嘴巴张了又张，愣是没发出一个音来。

　　这小子叫什么来着，yin......，yin......，阴森特？特阴森？什么破名字，顶着一头黑毛，知道不显眼还不赶紧跟上长官的步伐。

　　哐哐哐，科大福特一路小跑，决定使用最原始的方法。

　　于是在一个流星锤与背部亲密接触之后，因诺森特终于从得到偶像的青睐这件事中回过神来了。

　　虽然怎么看怎么离谱，但是有机会能够再次见到卡米尔女士，怎么看怎么值啊。

　　结果就是科大福特收起拳头，看到的却是笑靥如花的因诺森特。

　　这，挨了打也不叫。

　　科大福特感觉这拳算是捶到棉花上了，全白费，顿了顿，重新转过身去。

　　“跟上。这里的路可不好走。”

　　回过神的因诺森特立马跟紧，还未散去愉悦的心情已然让他为这个世界加上了美丽滤镜，此时此刻甚至觉得自己莽撞如牛的上司的背影显得格外宽广结实。

　　“老大，我觉得我们的装备还是蛮不错的。”为了避免尴尬，他还体贴地找起了话题。

　　“啊？”

　　“起码下雨不用擦眼镜。”

　　“啊……”

　　科大福特加快了脚步。

　　随便吧，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