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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州信 ...

  •   去青州的路走了五日。

      左忆避开官道,专挑乡野小路走,白日里在农户家讨碗水喝,夜里就蜷缩在破庙里歇脚。背篓里的药粉偶尔派上用场,给摔伤的樵夫敷药,帮腹泻的孩童配方子,倒也换了几顿热饭。

      第五日傍晚,终于看到青州城的轮廓。

      青灰色的城墙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城门处往来的行商络绎不绝,比京城多了几分烟火气。

      左忆找了家客栈住下,梳洗干净后,换上那身湖蓝色布衫,往县衙走去。她没直接找周县令,而是在县衙对面的茶馆坐下,点了壶茶,静静观察。

      酉时刚过,西天的残阳把县衙的青灰瓦檐染成淡金,暮色正顺着墙根慢慢往上爬。

      一个穿藏青官服的中年男人从正门走出,衣料是洗得泛软的暗纹绸,袖口磨出细浅的毛边,却浆洗得一丝不苟。

      他步幅均匀,左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指节抵着块墨玉玉佩——那玉佩只比拇指略大,表面裹着厚润的包浆,看着和寻常百姓家的饰物没两样,唯有阳光斜斜扫过时,才能瞥见边缘处刻着的极小“东宫”二字,笔画细得像蛛丝,不凑近根本瞧不真切。

      她眯起眼,目光死死钉在那块玉佩上。之前在宫里,李承恩给她的那套银针,针尾处也刻着一模一样的“东宫”二字,只是比这玉佩上的更精致些,摸在手里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

      那时李承恩还笑着说,东宫的物件都带着这记号,是先帝传下来的规矩。

      男人走过茶摊时,带起一阵风,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

      左忆下意识地往竹帘后缩了缩,看见他朝守门的衙役颔首,声音不高却透着威严:“今日的卷宗我带回府,明早再议。”衙役应了声“周大人”。

      她心里便咯噔一,青州县令,姓周,果然是李承恩提过的人。

      风卷着几片落叶飘过男人脚边,他低头抬脚时,玉佩轻轻撞在腰带的铜环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左忆望着他的背影融进渐浓的暮色里,指尖还残留着当年摸那枚银针时的微凉触感,心口忽然沉了沉。

      她原以为离东宫的棋局已经很远,可这块藏在腰间的玉佩,却像根线,又把她往局里拽了拽。

      她结了茶钱,跟在周县令身后,见他走进条僻静的巷弄,才快步上前:“周大人留步。”

      周县令转过身,警惕地打量她:“姑娘是?”

      “故人托我带句话。”左忆压低声音,“‘洗冤录第三十七页,需配防风三钱’。”这是她与李承恩的暗号,第三十七页记着锁心草的解药,防风是关键药材,暗指“急事相求”。

      周县令的眼神变了变,侧身让她进了巷弄深处:“跟我来。”

      周县令的家就在巷尾,是座不大的宅院,院里种着几株桂树,正开得热闹。进了书房,他屏退下人,才开口:“姑娘从京城来?”

      “是。”

      “怎么称呼?”

      “左忆”

      左忆从背篓里取出张纸,上面画着断魂草的样子,“周大人可知这草?”

      周县令看着图纸,眉头紧锁:“断魂草?剧毒之物,怎么了?”

      “京城西郊外近来出现不少,有人故意培育,已害了数人。”左忆简明扼要地说,“培育者是三皇子李珩的人,腰间挂着老虎玉牌。”

      周县令指尖猛地顿在桌案上,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诧异:“三皇子?他被禁足着还不安分,竟敢偷偷在宫外动手脚?”

      “他怕是想借毒草制造恐慌,再嫁祸他人。”左忆想起那些中毒的农户,“若不尽快处理,恐生大乱。”

      周县令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忽然停下:“姑娘可有证据?”

      “有个叫赵二的菜农见过那太监埋草籽,可作证。”左忆顿了顿,“只是……我不便露面,还请大人派人去京城城西一带查访。”

      周县令点了点头:“我明日就派亲信去。只是……”他看着左忆,“此事牵扯皇子,需禀报太子殿下定夺,姑娘可否在此等候几日?”

      左忆知道这是应有之义,点了点头:“我在客栈等消息。”

      踏出周宅大门时,晚风裹着满院桂香扑过来,沾了她满身,连发梢都缠着淡淡的甜香。

      左忆抬眼望青州的夜空,星星比京城的亮上许多,颗颗分明地嵌在墨色里,可她的心却像坠了块湿泥,沉得发慌。

      她摸不准李承恩会怎么处置三皇子这事,更怕这桩事再把自己拽回那摊权力漩涡里。

      她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安稳,实在经不起半分折腾。

      之后几日,左忆倒过得平静。

      有时在青州城里晃荡,看街边糖画师傅转着铜勺,拉出亮晶晶的龙形糖丝;有时回济世堂帮秦掌柜理药材,指尖拂过当归、甘草的干叶,听着药碾子“吱呀”转着,日子淡得像温白开。

      直到第四日傍晚,周县令的亲信就揣着封信匆匆寻来,额角还沾着汗,把信往她手里一塞,只说“大人让姑娘务必看看”。

      纸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凌厉,笔锋如刀:“已收网,速归京,需你指证。”

      左忆的呼吸猛地顿了半拍,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瞬间沉了下去。归京?指证?她盯着纸上的字,忽然觉得手里的信纸重得发烫。

      她费尽心思想从棋局里抽身,可绕了三年,终究还是没逃开该来的事。

      她问亲信:“周大人怎么说?”

      “大人吩咐了,殿下那边早有安排,姑娘不用多费心,跟着小人走就成。”亲信垂着手,头微微低着,语气里满是恭敬,可话尾的调子却稳得没半点波动,隐隐透着不容推拒的坚持。

      左忆握紧信纸,指节泛白,她知道,这是命令,不是商量。李承恩需要她这个“证人”,将李珩的罪证坐实,彻底断绝他翻身的可能。

      当晚,左忆跟着亲信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在倒数回京城的日子。

      她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最后望了眼青州的夜色。街角的灯笼还亮着,光晕揉成一片暖黄,风里飘来的桂花香还缠在鼻尖,可想到即将要回的京城,这熟悉的甜香竟突然变得陌生,恍如隔世。

      回京城的路走得急。

      白日里,车轮卷着沿途的尘土,车窗外的景色从青州的稻田换成了官道旁的白杨树。

      夜里,车夫就着星月赶路,只有偶尔歇脚时,才能听见远处村落的狗吠。

      不过三日,京城的砖墙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进了城,左忆没被带去东宫,而是住进了城郊的一座别院,院外守着侍卫,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殿下说,等时机到了,自会来见左姑娘。”侍卫把她领到客房,语气平淡。

      客房收拾得干净,桌上摆着她惯用的药碾和银针,甚至还有本新的《洗冤录》,左忆看着这些,忽然觉得荒谬——李承恩连她的习惯都摸透了,这掌控欲,比太后更甚。

      她在别院住了五日,这五日里,京城暗流涌动。

      先是城西乱葬岗附近挖出大量断魂草幼苗,证实是人工培育;接着,那个挂着老虎玉牌的太监被抓,严刑拷打下招认是受李珩指使;最后,御史台联名上奏,弹劾李珩“私植毒草,谋害百姓”,请求陛下严惩。

      一切都按李承恩的剧本上演,只等她这个“关键证人”出场,给李珩最后一击。

      第六日清晨,李承恩来了。

      他穿一身墨色太子蟒袍,领口、袖口绣着金线盘绕的蟒纹,鳞片细密得能看清针脚,走动时衣料垂坠着,裹着几分沉敛的贵气。

      比三年前在茶馆见时,眉眼间的锐气收了些,却多了层压人的威严,唯有指节上戴着的扳指,被摩挲得泛着暖光,衬得他按在腰间的手,骨节分明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身份感。

      走进客房时,身后侍卫齐齐躬身,他连眼尾都没扫,目光径直落在左忆身上,步伐稳得没带起半分风。

      左忆坐在桌前,头发用根乌木簪绾着,鬓边垂着两缕碎发,沾了点碾药时扬起的细粉,看着竟添了几分柔和。

      她穿件月白色布衫,领口绣着圈极细的青线,是济世堂伙计常穿的样式,只是衣襟上沾了点碾药时蹭上的合欢花粉碎屑。

      指尖握着石碾柄,指腹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抓药、碾粉磨出来的,连指甲缝里都嵌着点浅褐色的药末,衬得她抬手压碾子的动作,利落又带着股烟火气。

      听见声响,她也没抬头,只眼睫垂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直到他开口,才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得没什么波澜。

      李承恩停在桌前,目光扫过左忆手里转着的石碾子,才开口:“委屈你了。”声音不高,听不出是歉意还是别的,就像落在桌角的药粉似的,轻得没分量。

      “殿下这话就不必说了。”她指尖压了压碾柄,把没碾透的花粒压碎,“我来就为作证,证完了。”

      李承恩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药碾上:“你好像很喜欢这些。”

      “总得有点事做。”左忆抬头,“什么时候需要我出场?”

      “明日早朝。”李承恩的声音沉了沉,“陛下会召你上殿,你只需说出所见所闻,其余的不用管。”

      左忆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李珩会认吗?他若反咬我是殿下的人,故意陷害呢?”

      李承恩的眼神很冷,扫过来时带着股压人的劲:“他连机会都没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扳指,声音沉得没半点温度,“那太监早招了,再加上赵二的证词,还有你认过的那断魂草——证据链早凑齐了,一点漏都没有。”

      他停了停,目光落在桌角那碟没碾完的合欢花上,才又开口,语气里多了丝笃定:“再说了,太后也不会保他。”

      左忆明白了。太后早已舍弃李珩,只想借此机会撇清关系,这场审判,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

      “我知道了。”她低下头,继续碾药,“明日之后,我能走了吗?”

      李承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太后病了,想见你。”

      左忆的手顿了顿:“她见我做什么?”

      “不知道。”李承恩站起身,“或许是想求你点事。”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明日作证后,我让人送你去江南。那里有座别院,是我母妃以前住过的,你可以安心住下,没人会打扰你。”

      左忆没说话。

      李承恩没再等她回答,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左忆看着桌上的药粉,忽然觉得很累。从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就该知道,沾过宫廷血的人,哪能轻易脱身。

      夜里,左忆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长乐宫的偏殿,陈嬷嬷在教她辨毒,太后坐在榻上喝茶,李承恩站在海棠树下,手里把玩着那枚白玉佩。阳光很好,药香袅袅,仿佛所有的阴谋和杀戮都没发生过。

      醒来时,泪湿了枕巾。

      她摸出枕头下的凤凰玉佩,借着月光看上面的“永安”二字。容妃求的是永安,她求的又何尝不是?可这宫里的人,谁又能真正安稳?

      第二日清晨,侍卫来请她上殿,左忆换上那身青绿色布衫,没施粉黛,素净得像株药草。

      三年前那个风一吹就像要折倒的姑娘,如今已全然不同。昔日嶙峋的肩骨被一层匀净的皮肉覆住,再不是一摸就硌手的模样,原本细得像芦苇杆的手腕,如今也添了几分温润的弧度。

      先前凹陷的脸颊渐渐饱满起来,衬得那双眼睛不再是孤零零悬在瘦脸上的星子,反倒像浸在清泉里的玉,透着水润的光。

      走进太和殿的那一刻,她的脚步很稳。殿内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有怜悯。

      陛下坐在龙椅上,面容苍老憔悴,眼神却锐利。李珩跪在殿中央,头发散乱,形容枯槁,早已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你就是左忆?”陛下的声音带着威严。

      “是。”左忆跪下磕头,声音平静,“臣女左忆,见过陛下。”

      “他们说,你认识断魂草?”

      “是。”左忆从袖袋里取出画着断魂草的纸,“此草生于阴湿处,叶有锯齿,误食可致命。京城西郊出现的,正是此草,且是人工培育。”

      “你怎么知道是三皇子所为?”

      左忆抬起头,目光落在李珩身上,清晰地说出赵二的证词,以及那太监腰间的老虎玉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大殿里回荡。

      李珩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你撒谎!是你和太子陷害我!”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有赵二和人证为凭。”左忆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三殿下若不信,可让太医院查验那些草籽,培育手法与您府里的花匠惯用手法一致。”

      这是周县令查到的证据,她此刻说出来,彻底断了李珩的后路。

      李珩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陛下沉默了半晌,最终挥了挥手:“将三皇子李珩贬为庶人,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

      旨意宣读的那一刻,左忆垂下眼,没看李珩的表情,她知道,这场戏落幕了,而她的角色,也该结束了。

      退殿时,李承恩站在殿门旁,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有感激,有复杂,却唯独没有她想要的“自由”。

      左忆没理他,径直走出太和殿,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不知道李承恩会不会兑现承诺,送她去江南。也不知道太后为何要见她。

      可左忆心里清楚,打从再踏进这宫门的那天起,有些债,就不是想躲就能躲的,该欠的,终究得欠着。

      就像济世堂里熬药的罐子,里头的药是苦是涩,熬到什么时候是头,都由不得自己,只能慢慢等,慢慢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青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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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完结撒花 推推自己的新文——《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坚韧聪慧、果敢有谋(长公主)vs玩世不恭、感情骗子(穿越者) 欢迎大家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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