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云山林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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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翻腾间十二座青峰拔地而起，恍若上古神女失手跌落的翡翠簪，刺破翻涌的云海直指苍穹，天光破晓时分，琉璃瓦反出千万道金线，琼楼玉宇顿时化作坠在青崖间的碎星，连半山腰缠绕的云雾都染了层鎏金。
这里是仙灵万俟氏的栖息之地，千级白玉阶自峰顶蜿蜒至云深处，石阶两侧立着鹤形灯柱，昼夜燃着不灭的灵火，远远望去，宛若银河垂落。
安怀熙倚在观云台的玉栏边，脚下百丈深渊之上悬着万俟氏鼎沸的云街，上百座浮空楼阁被寒铁链勾连，缠云纱的商贾驾着青鸾穿梭其间，鸟羽抖落的星火坠进云海，炸开团团泛着灵光的雾气。
“闪开！”背后突然响起冷冰冰的呼喝，两柄飞剑贴着他耳畔掠过，霜白锦袍上银鹤振翅的暗纹是宗家嫡脉才配绣的图腾，御剑者掐诀荡开尘灰，剑气刻意绕开少年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安怀熙摩挲着袖口脱线之处，满山皆冠万俟之姓，倒比外姓人更泾渭分明，他忽然想起星辰永夜里总追着给他塞糖糕的族人，喉头骤然泛起涩意。
安怀熙踏进云街的刹那，灵雾翻涌着退让三尺，他握紧腰间锦囊，里面装着这些年积攒的灵石，经过天机阁鎏金牌匾时，檐下悬着的八卦铜镜里映出个青衫少年，十七岁的轮廓已褪去稚气，眉骨生得英挺，偏那怀间星辰石漏出的碎光，倒像极了幼时的模样。
“小哥可要瞧瞧陨星砂？”掌柜倚在柜台后抛着玲珑物件，“昨儿刚从落星渊淘来的，熔进剑胚里，斩妖跟削豆腐似的。”
安怀熙摇头，眼角余光却扫到积灰的檀木匣，匣中躺着一块青铜罗盘，盘面星轨错乱，隐隐有些熟悉，刚要探手，檐角青铜制的青鸾突然振翅清唳，掌柜听到忙捧着描金锦盒谄笑着迎向门外，显赫世家的女修正踏着飞剑掠空而来。
“抓贼！那丫头偷了浮光斋的灵糕！”一声暴喝炸开时，安怀熙正俯身去够那蒙尘的木匣，后背突然撞来一团温热的云锦，转过身来，红衣少女如朱鸟跌进他怀里，发间木簪勾住他中衣系带，药草香混着焦糖甜腻气息扑面而来。
“请你吃！”万俟鸢利落地将半块琥珀糕塞进他掌心，指尖还沾着糖霜，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杏眼弯如新月，袖口歪歪扭扭绣的胖头鸟似是啄着衣摆破洞，磨损处还沾着青瓦灰，三个浮光斋系着油布围裙的伙计已追到跟前。
“三枚灵石，赔钱！”为首的伙计摊开手掌，安怀熙垂眸看向自己掌心的糕点，琥珀色的糖浆正顺着指缝滴落，万俟鸢突然拽住他袖口晃了晃：“哥，你不是说要给我买的吗？”她仰头时眼里汪着水光，嘴角却偷偷翘起狡黠的弧度。
一声“哥”让安怀熙喉头发紧，他沉默着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三颗泛着青光的灵石，伙计收了灵石后仍骂着“晦气”。
“店家海涵。”安怀熙错步将万俟鸢护在身后，拱手行了个端正的礼，“舍妹顽劣，实在是抱歉。”余光里，万俟鸢正踮脚去够货架顶端的糖人，发间银铃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待伙计骂骂咧咧走远，她突然将温热的油纸包拍在安怀熙的胸口：“浮光斋往糖浆掺假！我这叫替天行……”话没说完已蹿到兵器铺前，红衣翻涌如烈焰，生生烧穿了满街素白，像是整个万俟氏的叛逆。
安怀熙摩挲着油纸包边缘，酥皮碎屑簌簌落在袖口，低头擦拭沾了糖浆的指尖，眼前突然出现少女逼近的脸，万俟鸢不知何时凑近，指尖正欲戳向安怀熙怀里的石头：“这漂亮石头是什么？之前都没见过。”
“小鸢……”安怀熙后退半步，耳尖泛起薄红，转身走向药铺，身后立刻响起银铃细碎的追逐声，万俟鸢像团甩不掉的火焰，一会儿扯着嗓子跟掌柜砍价，一会儿抛着解毒丹哼跑调的小曲。
待暮色浸透云街时，她正蹲在巷口喂流浪的云兽，发间木簪斜插进蓬松的发髻，像支随时要坠落的翎羽。
暮色里万俟鸢突然转头，怀中的云兽炸成毛团，安怀熙将物品收进储物袋的动作一顿，十年前那个雨夜刺破记忆——浑身泥污的孩童蜷在云街暗巷，被锦衣少年们推搡在地，那时万俟鸢抱着脏兮兮的布老虎，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此刻那双眼睛正灼灼盯着他：“你要下山？”不是疑问，而是揭穿，“带我走。”万俟鸢揪紧他袖口时，云兽从她怀里跳到安怀熙的肩头，毛茸茸的尾巴扫过颈间，痒得他心尖发颤。
安怀熙手足无措，暮色中忽然瞥见她腕间淡青的疤痕，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安怀熙听见记忆里的鹤唳混着雨声，将最后防线冲得七零八落。
十年前云街的雨帘如瀑，安怀熙攥着灵石缩在云街巷尾，他想要购置日常物品，却未曾料到遇见如此大的雨，只能暂时躲在檐下，耳畔突然炸开瓷器碎裂的脆响，五个锦衣少年将小女孩逼到墙角，小女孩怀中护着个破败的布老虎，雨水冲开她额角的血，在脸颊蜿蜒。
“贼种！”为首的少年扬起藤鞭，布偶被扯碎的瞬间，安怀熙看见女孩瞳中燃起的火，她突然暴起咬住挥鞭人的虎口，在惨叫声中夺回被扯断的布偶腿：“这是我娘缝的！”沾血的藤枝兜头劈下时，安怀熙不知为何挡了上去，用后背结结实实接了这一记。
后来安怀熙才知晓，万俟鸢的双亲早已不知所踪，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间，那夜万俟鸢烧得通红的小脸无意识地贴着他冰凉的手心，梦中呓语尽是零碎的“阿爹阿娘”，待到天明转醒，万俟鸢却又笑嘻嘻地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喂，你救了我，不如就做我哥哥吧？”手腕间一弯细长的月牙形伤疤，点点血珠渗出，倒像是朦胧的笑眼，那时的安怀熙不知如何作答。
“此行并非游山玩水。”安怀熙将云兽塞回万俟鸢怀中，少女身上混合着药草的皂角清香萦绕鼻端，这些年来，为了消减他身上黑雾留下的灼伤痕迹，万俟鸢私下钻研，尽管身上的痕迹并未消减多少，但万俟鸢竟成了技艺精湛的药师，只是鲜少为外人所知。
万俟鸢蓦地凑近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自然知道你打的主意，不就是回星辰永夜吗？留我在这儿被那群老古董戳脊梁骨，哥哥忍心？”她长睫轻颤，乍看楚楚可怜，眸底深处却分明跳跃着惯有的狡黠。
忽然凑近的热度，两人的呼吸几乎交叠，安怀熙只觉得心跳猛地一滞，云兽发出不安的低鸣，万俟鸢直直望着他，眼中跳动亮光：“当年你说‘有难处便来找我’，现在我要跟你走，你不愿，这算不算难处？”
夜风猎猎，骤然掀起安怀熙的广袖，灵魂撕裂留下的那处旧疤竟隐隐作痛起来，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落入风中：“明日卯时，竹溪峰，过时……不候。”
翌日卯时，竹溪峰浸在云海深处，白玉砌成的登峰台阶覆满霜花。安怀熙踏碎阶上冰晶时，意外瞥见庭院中，巨大古朴的青铜简牍浮在半空中，如浪潮般翻涌不息，空中隐隐浮现出“翠梧村”三个字。
而万俟竹猗对这竹简的异动恍若未闻，他只斜倚在冰晶榻上，失神地盯着一枚星纹玉佩发呆，仿佛早已在此静候多时，安怀熙记得，三哥最早便贴身配着这样一枚玉佩，上面还有家族刻纹，只是不知何时起，悄然换成了一枚翠竹形状的碧玉平安扣。
万俟竹猗并未抬头，青色广袖淌过冰榻，黑发如瀑倾泻，只是发间隐约露出丝丝银白，这位万俟氏史上最年轻的族长眉间似是凝着化不开的阴郁，声音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要走？回星辰永夜？”。
安怀熙恭敬地躬身行礼：“承蒙族长收留之恩，十二载岁月，铭记在心。”万俟竹猗修长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温润的表面，“无妨。”
冰晶案上的烛火倏地摇晃。“极南之所，万妖之邻。”万俟竹猗挥袖抖开一卷地图，地图悬浮在安怀熙眼前，图中光点浮空是各个仙灵氏族的结界所在，唯独缺了安氏一族的踪影。
“安氏结界向来深藏不露，难觅其踪，但你向南或可循迹而至，首先你需要找到妖族栖息之地——赤界。”他指向星图末端，那里绘着胤朝龙纹旗，“赤界之主赤帝二世曾转世历劫，创立玄幽门助胤朝太祖宣翊廷夺取江山……”
话音戛然而止，安怀熙灵魂撕裂的疤痕突然毫无征兆地灼痛，万俟竹猗死死锁在那道疤上，恍惚间眼前看到青衣少年笑道：“竹猗，四妹婚期已近，我必得归家一趟，你等我……”那笑容尚在眼前，却瞬间扭曲凝固，最后竟化作汩汩黑血，自少年的七窍中蜿蜒淌下。
万俟竹猗猝然背过身，冰晶榻映出他攥得发白的指节，他抬手掩住双眼，指缝间泄露出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走罢……”不等安怀熙应声，他已霍然起身，卷起星图，挥袖径直隐入了殿门深处。
未尽的话消散在骤起的寒雾中时，安怀熙被晚到的万俟鸢拽出庭院，他们二人俱未曾留意，万俟竹猗返回殿中之时，一阵风悄然拂动门内一角未被完全掩住的衣袂，上面精绣的竹叶纹路，兀自流转着点点光泽。
……
踏出结界的刹那，仿佛被人猝不及防扔进了深潭，安怀熙只觉呼吸一滞，脚下脱力踉跄，只能扶上朱漆斑驳的门柱稳住身形，云山林涧的出口与人间国师府的门户相连，踏出门的瞬间，人间浊气似滚烫沉重的铅水猛然灌进肺腑，他弯下腰剧烈喘息，试图凝聚所剩无几的灵力，掌心残存的星辉碎成几点，像被碾碎的萤火虫。
“你怎么了？凡人不喜灵石，倒是喜欢些不值钱的银石。”万俟鸢不知何时买了一个糖葫芦，正叼着凑近，冰糖糖衣映得她眉眼晶亮，周身隐有一层微不可察的薄光流转，将浊气隔绝在三寸之外，“你脸色真难看，啧啧。”
安怀熙并不想搭理万俟鸢的调侃，他攥紧门框努力调匀紊乱的气息，怀里的星辰石上光芒流转，一丝灵气从中透出，让他逐渐适应了突变的环境。
见安怀熙呼吸逐渐平稳，万俟鸢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南穿过喧闹街市，星辰石在怀中发烫，他低头瞥见石面莫名浮现的星轨，不知为何竟隐隐约约指向北边。
出了城，天色尚早，寻了一处道旁的简陋茶棚暂歇，几个歇脚的货郎正在闲聊：“听说了没？翠梧村那口老井邪了门了！先是冒血水，紧跟着翻腾出好些个人骨头茬子！”
“不是说……玄幽门的人已经赶过去料理了么？”茶棚的小二忙着手上的活儿，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插了一句嘴。
“哪有说得那般轻巧！”卖货的汉子突然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你还记不记得族长院子里的竹简？”万俟鸢放下手中的茶杯，神秘兮兮地挨近安怀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刻意压低了嗓音：“今早我偷偷瞄见，族长竹简上也有‘翠梧村’，怎么样，这热闹，咱们凑是不凑？”
安怀熙抬首望着南方翻涌的怨气，普通人目力无法窥见的浓重怨气正如同污浊的黑潮翻涌不息，其间不时凝聚出痛苦扭曲的人面鬼影，无声地撕扯着云霞，玄幽门是寻访赤界的关键线索，安怀熙收回目光，低头抿了一口茶水，面色平静，只吐出一个清晰的字：“去。”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云山林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