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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浮光掠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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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睁开眼睛,感觉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姬子在那个梦里走过了千万年的旅程,直到消失不见。
眼前没有姬子,但有另一个修长的身影,红衣飘飘,在光影之间明灭不定。
“殿下醒了?”宁苦甜欣喜地朝我走了几步,伸手似乎想要握住我的手,又缓缓收回去——他还是幻形。
他的眼神真诚熨帖,这是纯粹的关怀。
我笑着伸手碰了碰他,表示我没事。
然后我愣了一下低下头,看到我残损得近乎透明的魂体,转头看去,姬子的法杖仍在我身后,我自己从法杖中走了出来。
这意味着我的魂魄不至于消散,而是成功稳固住了。
宁苦甜还是想要触碰一下我的手,但他的幻影在穿过我魂体的时候被打散,收手后又重新聚拢。他沉默着,过了半晌才用一种又遗憾又缱绻的语调叹息道:“想要亲近殿下一些......可真难呐。”他深深地看着我,像是注视着一件差点被打碎的宝物,因为几近失去,所以一秒都不愿再让它离开视线:“殿下真是......太让人担心了。”
“生死不过一瞬,但我还是我。”我笑了笑,随便选定一个方向缓缓行去。
宁苦甜跟在我身边,还是执意盯着我看,我忍不住笑,逗他一句:“走路不专心,当心撞到不可明说之物。”
他轻笑了一声,反而靠我更近了些,几乎是紧紧地贴着我走。
我低头看了看两人撞在一起的“形”,默许了他的靠近,我那满脸血灰,神魂不全的样子任谁看到大概都会恐惧难眠,何况他眼睁睁看着我倒下,怕是心里还在后怕。
“还没多谢你,”我随意跟他搭着话,“姬子说是你请他出手帮我,若是没有你,只怕现在我也不能跟你说话。”
他摇摇头:“当时只是觉得只有他能救下殿下,但其实殿下也不需要人救的,不必在意。”
“为什么只有姬子能救我?”我疑惑地道。
“无极海诡异,”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解释,“我能以‘幻形’来往是因为......冥河主人主掌轮回,我可以通过轮回门跨越无极海的限制;另一个能进入无极海的是无情仙,但他不会救人;只有时空神执掌时空之力,又天性悲悯,无极海的界域于他不过是一层帘幕,挡不住他的。”
“那为什么我不需要人救呢?”我的魂体仍然虚弱,连远处景物都看得不甚清楚,强打着精神问。
他站定了,笑容有点苦涩:“殿下不是早就猜到了......我那法器上附着了神识,便能觉察殿下的状态吗?”
我歪头看他,笑了笑:“是啊,早就猜到了。”
“殿下早就知道会在遗迹外看到我,”他垂下眼,“如果不是我走不出冥河,此刻应当在照顾殿下才对。”
他拂了一下自己的衣摆,似乎被冥河的风吹得不甚服帖:“时空神说,殿下聪慧超常,千万神魂碎片中只护住了一片完整的魂,其他的魂都被殿下舍弃做了盾——只要一片魂还在,天长日久,殿下总能回来的——反而是我多事了。”
他的语气骄矜又委屈,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但没过多久又转回来,像是忍了又忍,终于破罐破摔一般补充了一句:“殿下何必对我如此利用?只要你开口,便是同你一起身化千万,受千刀万剐之苦,阿宁也不会有半分不愿。”
“我没有利用你,”我叹了口气,又伸手碰了碰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让你感知到我也没什么坏处,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你的法器帮我寻找残魂;后来知道可能要......用点特殊手段,那个时候确实不确定能不能回来,”我看了一眼他愤怒的眼神,扯开话题,“再后来就回来了,已经知道没事了。总之就是......一次不太体面的探险,你别生气......”
“我不是说这个,”他打断我,声音似乎都变轻了,“你不相信我,殿下......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我会挂怀你,但你没有丝毫顾忌过我。”
“你决定去‘死’的时候,你想过我吗?”最后他后退了一步,绝望地道,“冥河水万世不停,十万年,一百万年我都愿意等你啊。”
“我......”我愣愣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上前两步,试图伸手抓住他,“不是,我确实没想......”
姬子带着烛龙从远处倏忽而来,我的安抚堵在喉咙里。
烛龙撞进我怀里,用比上次更大的力道,但在他将我撞个趔趄前,姬子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颈,温和地警告道:“当心些,她魂体可经不住你这一撞。”
他慢慢把烛龙塞进我怀里,我掂了掂,感觉这个虚弱的魂体还是有点受不住他的重量:“再变小些。”
烛龙变成半个巴掌大的小蛇蜷在我怀里,不停地用脑袋拱我的手,又抬起头来愤怒地冲我嘶鸣,声音尖利,像是在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这个大骗子!
我有点心虚,避开宁苦甜和姬子的视线低头摸摸他的脑袋,他气得都不让我摸了,脑袋一下一下地把我的手撞开。
姬子把手里流光溢彩的东西放进我的吊床,微微笑着开口:“你的神兽太黏人,我只好带他过来。这些万年灵果,你时不时吃一个,助你滋魂养魄。”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宁苦甜:“我要帮助殿下稳固神识,冥河主人想留下来就留着吧,只是担心你的神魂受不住这么久的幻形消耗。”
宁苦甜无声地点点头,远远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姬子神力澎湃,从不息山每一个方向滚滚而来冲进我的神魂,我体内魂力鼓荡,自身残留的一点神力和时空神力交错游走,将我的魂魄反复剖开,用每一道新生的疤痕去黏结裂散的碎片,我痛得颤抖不止,却拼命忍着,死死盯住身前一小块地面不敢说话。
宁苦甜悄悄走过来,幻化的手搭住了我残缺魂体的手。
烛龙还在我怀里,他现在不撞我了,只是用小小的身体盘住我的脖子,乖巧地等着我。
我一边忍痛一边心想,大话还是说早了,谁说神魂湮灭的痛是最痛的,明明修补魂魄也不遑多让,下次记得别信口开河——我猛地咬紧牙关,喉咙挣扎暴起,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压制那一股突生的剧痛。
它从魂体深处百万丈生起,用一个瞬间就将我击溃,那是几万年前世今生的记忆在疯狂翻涌,试图分化成它们原本的样子将我驱逐,抗拒比愤怒更深刻狠厉,因为每个“我”都是我,每个“我”都认为只有“我”才是我。
我的魂魄猛地向上冲了一下,被姬子一把抱住,他汹涌神力排山倒海一般死死压着我。
那我......到底是谁?
千万个记忆碎片里的残念在我的神识里彼此冲撞,我心海里星辰大片崩碎,时空处处爆裂,好不容易生长出的点点星芒又在爆炸中尽数湮灭,最后成为一个空茫的火药桶,一下一下跳动,不知道哪个瞬间就要炸得天崩地裂。
整个神识空间被姬子的神力完完全全笼罩,但也只是笼罩着——他担心我的神识破碎在这一刻,却不愿意出手干扰。
我在满目疮痍中缓缓睁眼,将不可计数的贪念、痴念、执念一一看尽,过往来去万千纠葛层层历数,前生来世亿万因果丝丝捋遍,所有的“我”带着无尽怒火将我扑倒撕咬,每个“我”都用尽了杀身成仁手段抗拒我的同化——不愧是我。
但是,只有我才是我。
人都死了,还和活着的人争什么?
我抓着撕咬我的一缕残念也狠狠咬下去,伤口深得见骨,立刻流出血来,塞了我满嘴血腥味。它在我手里扭打挣动、挣扎撕扯,宁死也要拉着我一起轮回往生,我随手丢开它。
更多的残魂和残念涌上来,我忍受着千万口撕咬,专注地盯着一个又一个“我”单独下手,每个“我”都被我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也许它以前是我,但现在只有一个我,才是真正的我。
时空里神魂碎片堆积得越来越多,都是被我打翻撕碎的骨骸,我在无尽的厮打和生死相搏中恍惚,“我”前世死在混沌秘境,如今却死在自己手里。
一个人到底要死多少次,才能真正活着?
可它们终究都是我,漫长的决战将思绪拉成一条细细的线,我几乎感觉心跳得越来越急,眼前越来越黑,一片又一片残魂从我手上流水般逝去,我的动作逐渐变得机械无神,我无情地屠杀我。
原来神明的亡魂也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手上一空,我瘫倒在地,心跳如鼓,魂灵如割,这片神识之海终于轰轰烈烈泻下无尽天雷,天边破出一道裂口,我失足掉落,在将要砸入地面的前一刻再次回到破口上方,坠落,坠落,无止境的坠落,我沉沦在无尽痛苦之中头晕眼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一声:“死不了,便给我活着!”
眼前明灭一闪,终于降下瓢泼大雨,我在雨里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昏死过去的前一秒听到天地为我同哭。
姬子从寂静无声的荒原上缓步向我走来,再次从我的身躯上穿过,唯一的不同是经过我的时候,他冲我笑了,他说:“你就是你,殿下。”
他穿过我远去。
我终于落下无止境的眼泪,泪水越落越多——我再也回不去了。
从沉沉的睡眠中醒来,我头痛欲裂,不如说,身体没有一处不痛,我挣扎着伸出手撑着头,齿间溢出一点细微的呻吟。
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就看到身边一袭红衣的宁苦甜皱着眉,哀切得说不出话,姬子站得稍远些,他的白袍有些皱了,肩头落着不少血点,他温和地点点头,也没有说话。
我喘了好几口气,才挣出点力气轻轻拍了拍宁苦甜的手:“我没事,别担心。”
“我睡了多久?”我问,宁苦甜轻手轻脚地站起身,默默看着我,他的幻形明明暗暗,显然快要撑不住了。
姬子摇了摇头:“不息山的时间与其他神界和极乐天都不同,这个问题......”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看懂了他的眼神——这个问题真的重要吗?
我轻叹一声,想着这个时间肯定不会短,神魂近碎到稳固成形需要的时间恐怕不能以年计算。
“殿下既已醒来,”宁苦甜轻声开口,“我就先回去了。”
他的眼神形容都晦暗无光,几乎和我在冥河见到的那个荣光艳绝的美人大相径庭,我想起来之前没能说完的话,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他的眼神更暗了些,冲姬子点了点头,身形开始消散。
“等等!”我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地往前一挣,他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艰难地开口,“你刚刚说......无情仙也能进入无极海?”
他笑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点了一下头,身影瞬间散去。
我看向姬子,他点点头:“无极海限制,极乐天唯有无情仙、冥河主人与我能破。”
我手脚冰凉一片,太一......那个在秘境里的,到底是不是太一?
“无情仙......”我几乎是逼着自己问出这句话,他在雪地里煮茶时的笑容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我杀死他那一瞬他的笑容也反复闪现——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笑容,纵容、宠爱、毫无防备——我喃喃出声,“他还活着吗?”
姬子皱起眉,语气变得严肃:“我与无情仙甚少会面,近期更是没有,所以我不清楚。”
“我没有看过你在遗迹里的细节,”他俯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需要我去忘乡确认一下吗?”
我机械地点头,但又觉得难以呼吸,悲戚地看向他:“我在遗迹里......杀了他。”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指尖马上涌出一些神力飘进我眉心,帮我稳固心神,他温和地说:“不要太担心,无情仙的力量......与我们都不同,杀他并不简单,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
我点点头,重新闭上眼睛,眼前却反复来去都是那个笑容,我恐惧得微微颤抖,万一我杀错人了,我......
云眠死了,太一——我在记忆残片里看到的,我曾经深深爱过的那个人——如果被我杀了,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死,不能死!
我又猛然睁开眼睛,让太一宁死也要阻止我进去的遗迹,真的只有那些记忆残片的留存吗?如果真是这样,倘若太一还活着,想来天道便会派他来杀我,哪怕他死了,也应该有另外一个人来杀我——他说无情仙只是个职位。
可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是因为姬子的庇护吗?他是时空神,也许他能用某种隐秘的方式瞒过天道。
还是说,我带走的,根本不是遗迹里最重要的秘密......
那就是说——
我的死劫不是这一战。
我的身体止不住战栗,但它的来源已经从恐惧变成了兴奋,我在即将到来的风暴面前缓缓笑了,原来还有更多的在等着我,那就来吧,让我看看,所谓的“天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姬子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他看向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在忘乡找到无情仙的踪迹。”
我的心重重地一沉。
“但我仍然不认为你真的‘杀’了他,”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无情仙斩神杀仙,他的力量几乎是神界最强的,即使你掌管无极海,刚刚醒来不久的你也未必能完全发挥实力,想要杀他非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不可,但你在初醒不久后就去‘探秘’,”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点了点,像是在说“胆子比天大”,“已失天时;你初来乍到,对遗迹几乎一无所知,再失地利;无情仙对你熟悉至极,你却对他几近陌生,更无人和——你很强大,但世道终究还是讲究‘公平’二字。你觉得呢?”
我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也知道这些,只是......”
他张开五指将我的手指交叉包裹住,紧紧地握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将我的手温柔地放在我胸前,才缓声道:“即使殿下真的剑走偏锋,找到方法杀了无情仙,那也是既定之事,殿下的路,终究还是要殿下自己去走,走到哪里,都与旁人无关。”
我看着他温和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是不是也曾经盛满过七情六欲?如今却只有一片淡、一场空了。
“我以前......”我艰涩地开口,却在后面几个字出口前将它们吞回了肚子里——是不是也爱过你?
他了然地微笑,伸手捋了一下我的头发,平静地说:“往事不可追,殿下,现在的你只是你。”
在他面前我总是想哭,但最后只是生硬地牵起嘴角笑了笑。
“我猜测,”他垂下眼看我的魂体,“无情仙要么在外游历,要么在众神不可观测之处。但是,众神不可观测,对我却无影响。”他看向我的眼睛,鼓励一般地问,“你希望我搜寻整个极乐天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摇了摇头:“不用了,不要浪费神力做这种事。”
他轻轻笑起来,温柔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