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7. 现在、过去、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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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耐心的极限是一周。
在第一周里，他是个完美的战友。如同承诺过的，安怜青和方歌为他提供了一切已知的情报，他也为安怜青等人提供了藏身之处。
同时，他为铁华路的人提供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送走了那些决定离开的人，也留下了那些想要跟着方歌的人。
当安怜青第二次拒绝了他用自己的名义召集人手进攻公司总部后，情况急转直下。伊万把手里的酒瓶扔到墙上，摔碎了，酒水和玻璃渣飞溅。他咆哮道：“是老子冒着风险管你们吃住！你怕死没关系，用不着你冲锋陷阵。怎么，不仅怕死，还怕老子弄脏了你的名字吗？”
“我怕的是你拿我的名字骗别人去送死！”安怜青火气也上来了，指着屏幕上的地图，怒道：“你这也算是计划？你当公司也是城市花园酒店？”
大多数人都各自在忙，会议室里只有安怜青和伊万两个。准确地说，是安怜青得知了伊万的计划后，停下手上的工作来阻止他。
听到这边的声响，小金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义体下凡乐队的周边项链。自从在酒店门口听了那一次，小金就马上成了这支乐队的铁杆粉丝。他主动请缨，几天后和芬一起，代替受到严密监控的安怜青去找一趟星川。最近每天都能听到许多和多元未来有关的新闻，他们想知道公司内部的气氛如何。
方歌也来了。他最近一直在忙铁华路的事，大多数可能受到牵连的人都被暂时保护了起来。就连弗兰克那一小撮人也来了，大爷似的占据了码头的一个角落。安怜青知道，方歌经常被他们找茬，又或者去处理他们找茬别人的事。
类似的冲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用解释，他们就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伊万，冷静点。”方歌想要缓和气氛，“你帮了我们这么多，所以我们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命。多元未来的科技水平远超想象，他们只需要派仿生人消耗你，就能把所有人困死在正门前。”
“可是我们是来为雷霆老大报仇的，不是来和你们一起等舆论发酵的！”小金坚定地站在伊万一方，“就算被罚了点款，就算真的放弃了那个什么计划，公司不是还好好地在那里？雷霆老大尸骨未寒，那帮人还好好地坐在私人飞机上，去夜之城开会，去夏威夷度假呢！”
四人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安怜青无视了伊万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转身离开。方歌跟在他身后。
白天的码头颇有几分生机，小型集装箱错落地摆在指定区域，有海鸥来来回回地飞着寻找食物，偶尔落在集装箱上整理羽毛。工人和水手全都是自治区的“自己人”，有几个闲来无事，在阴影里抽着烟躲清闲。
某个人忘记关掉的终端上，播音员不带感情地念着：
“据可信消息来源称，多元未来总公司CEO路易斯·周先生将于近日到访新京分公司，并发表公开演讲。这将是周先生的首次新京之旅。是否与新京分公司近期屡曝丑闻有关？对于公众的疑问，截至目前多元未来并未做出答复……”
到处都是这些翻来覆去的消息。安怜青想把声音关掉，又担心错过什么新的风声，只好继续听下去，直到开始插播君安MH110max pro的广告。
方歌站在他旁边，用左手打水漂。安怜青数着石头跳上水面的次数，数到第五次，它才终于失去力气，不甘地被海浪压入水底。
最初，他只是想要替林鸿完成她没能完成的事。现在这样就算是成功了吗？
小金的话戳中了安怜青的心思。无论是绑架贾登时，还是与托马斯交谈时，哪怕是在新闻中听到进展时，同样的焦躁感也萦绕在他的心头。
宴会厅的死里逃生让他们得到了证据、证人和潜在的盟友。如果进展顺利，多元未来公司将受到国际监管机构的调查。
这样不够。为了林鸿、为了黄毛、为了雷霆、为了那个不知名的保安和更多死去的人……我得让他们付出代价。真正的代价。
但是这会导致更多人死去。他们是因公司而死，还是因为安怜青的任性而死？
伊万冒险救他们，是为了一个战争的理由，一个胜利的保证。但是安怜青给不出这种东西。
海风吹来了一阵争吵声。安怜青探头去看，发现隔着几个集装箱，弗兰克正在和一个看着眼熟的年轻佣兵胡搅蛮缠。
弗兰克大咧咧地越过装货的工人，从集装箱里拿了把枪出来：“武器不错，什么门路搞来的？”
负责押运的佣兵有点无措，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搞清楚和他对话的是什么人。伊万不在，以他的角度也看不到安怜青和方歌，因此他犹豫片刻，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黑雁老大的门路，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哦……”弗兰克拖着长音，“这个黑雁，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佣兵愣了一下，“我还以为在这的每个人都知道呢。”
“我只知道有人把我骗过来，然后往这一扔就不管了。为了你们，我的生意和家业都不要了，你们老大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弗兰克把枪拿在手上，比了个开火的姿势。“就这个，就当是我今天的工资了。”
方歌也注意到了那边的骚动，走到安怜青身边观察情况。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佣兵也来了，骂道：“我靠！怎么又是这个老头！小方哥也别什么人都往我们这塞啊。”
“小方哥……”弗兰克冷笑，“老子我杀人的时候，你们小方哥可还没出生呢。”
“滚滚滚！别在这找事！”佣兵推搡着弗兰克，抢回他手里的枪。
不成想，弗兰克假摔在地，哭喊起来。他的几个小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表情不善。两个佣兵对视了一眼，缓缓举起了枪。
安怜青看着这场闹剧，低声询问方歌的意见。从道理上讲，弗兰克确实是受了他们的牵连，这也是方歌坚持带他过来的原因。但是他显然并不领情。
“别管他们。”方歌抬头对安怜青说，脸藏在阴影里，显得有些疲惫。“我劝也劝过，骂也骂过，结果他每天还是这样。”
“自治区的人……说动手可不会客气。”安怜青评估着形势。
“随便怎么样都是他活该。”方歌骂了一句，又说：“是我不该把他带来的。”
那边已经有弗兰克的小弟在往佣兵身上扑了。两个佣兵并肩守在集装箱的入口处，或许是看在方歌的面子上，他们暂时还没有朝人开枪，其中一个正朝天鸣枪示警。
安怜青叹了口气，还是独自走了出去。所有人看到他都是一愣。
他轻而易举地撂倒了那个小弟，又从年轻的佣兵手里接过枪，精准地击中了弗兰克两腿之间的地面。
“怎么说？”硝烟味散去后，他问弗兰克。“他们是给方歌面子，方歌是给你面子。下次闹事前想想我，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弗兰克嘴硬地骂了他几句公司狗、扫把星，但缓缓后退的动作出卖了他。安怜青希望，至少最近几天他不会再去挑衅什么人了。
他把枪还给佣兵，绕了个圈子躲过他们的视线，又回到方歌身边。方歌依然坐在那，动作都没变地等他回来。
“谢了，”他低声说：“不过你真的不用替我做这些。”
“如果我真的不管，三秒钟之后你就要边骂边冲出去。”安怜青说。他太了解方歌了，抱怨归抱怨，他不可能真的看着两方打起来。“所以还不如我来。愣的怕不要命的嘛，在他眼里我是后面这个。”
“嗯，你刚刚超帅。”
“多谢夸奖。”
码头的条件虽然不如家里，总比他们之前一个月的流浪生活好了太多。两个伤员被安置在一间员工宿舍里。这里有床、有桌子、有电，甚至有独立的浴室，再加上彼此，他们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安怜青刚洗完澡，发梢还滴着水。电吹风机自然是没有的，而且一旦抬高手臂胸口还是会刺痛，因此他只是拿毛巾胡乱擦了擦就套上T恤，走出了浴室。
方歌难得有一天回来得比他早，正坐在桌前为终端安装新的运算芯片。他刚换过药，没穿上衣，新换的纱布内侧终于不再透出血色。
“伊万那边怎么样了？”安怜青问。
自治区的人有自己的行动和计划，他并不知道全部细节，只知道三天前他们有过一次惨痛的失败。方歌作为唯一的医生和义体医生，一直忙到第二天清晨才回来睡下，
“他派出去接头的人今天又伤了一个，据说是当年的线人背叛了。我没细问。”
一边说着，方歌一边慢慢地帮安怜青把头发擦干，小心地不碰到他后脑的肿块。
“还会晕吗？”
“好多了。”安怜青按住方歌的手，“你去忙你的。现在是夏天，我的头发很快就干。”
“不行，着凉怎么办？”
安怜青便不再说话，任方歌摆弄。直到他满意地把毛巾搭在椅背上，然后直接关掉了灯。
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海风送入晦暗的夜色。身边的人太多，要处理的事也太多，这竟然是到码头以来两人第一次同时入睡。
“你最近都睡得不好，是不是？”方歌低声问。
“我至少努力尝试过了。”安怜青说，“你呢？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方歌苦笑一声当作回答，又问：“你觉不觉得，局势有点失控了？”
当然觉得。安怜青今天一直在想同一件事。
说是失控或许还不够准确，因为他们从未真正控制过局势。自治区的人急着为雷霆报仇，有自己的安排；昆带着人过来只是为了救他们，现在却卷入了铁华路的所有人；至于君安和多元未来的博弈，上升到政治层面，完全不是他们能参与的。
“今天和伊万吵架的时候，有一刻我在想，随便他怎么折腾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想让这些事赶快结束。”安怜青坦白道。
“怎么结束？”
“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在我家那种小镇，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安怜青随口说：“如果我们消失了，身边的人也会安全一些。”
“那样的话，我想要养一只小猫或者小狗什么的。新京完全看不到小动物。”
“我想要找点没用的书看看，语言分析哲学之类的，我有段时间挺感兴趣。”
“我想要和你一起把游戏打通，已经只差最后一章了。”
“那我想要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吃你做的早餐。”
……
伊万和小金等人鬼哭狼嚎的歌声打断了他们的幻想。那群人最近的夜晚都是在伏特加和义体下凡的陪伴下度过的，方歌已经被熏陶到能准确地打出几首歌的拍子了。
听他们唱完一段，方歌转向安怜青，眼中依然带着属于幻想时间的柔和余韵。
“但是你放不下这些事，是不是？”他问安怜青，又自己抢答道：“我也放不下这些人。”
“是啊，这些事还没结束。”
亲口承认这件事，就像是亲手戳破他们刚刚吹出的肥皂泡。安怜青狠心继续道：“更何况TWM那个鬼东西盯上你了。在宴会厅，它故意控制保安喊出你的名字，它想要杀了你。”
“但是通过搞暗杀来抹黑你，是TWM自信过头了。它怕你。”
“现在它也怕你了。”
“TWM比主人格更让你紧张吗？”
安怜青下意识地伸手摸上自己左侧的颧骨。艾柯被击中时的一点血——也可能是脑浆——就溅在那里。他总觉得那里依然在发烫，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黏腻的血浆。
从那时起他就应该察觉到的。这是TWM的风格。
安怜青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头埋在方歌胸前。他知道自己的心跳有些过快了，也知道自己还不想停下来。
“我想给你讲讲我和它上一次打交道的事。”他说。“就在新京礼堂，就在你来救我之前。我猜到了它在和主人格夺权的事，为了防止我暴露它的秘密，它把我的意识囚禁在了另一个空间。然后……”
安怜青不需要回忆。所有的细节都深深蚀刻在他的神经里。那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又像是某种逻辑错误的无限循环。
但说出来依然很难。每讲一句，他都要花很久组织语言，每停一次，他都不确定还能不能说下一个字。方歌始终没催促，也没插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甚至连动作都没有变过。
可是方歌的心跳也一样太快了，安怜青想。知道他也在紧张，像是一种温柔的安慰。
最难的是提到死的部分。安怜青一再提醒自己要诚实，去承认那个时刻，那个存在过的念头：他确实曾经觉得，死亡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而他知道，TWM用于审判他的一切，都只是来自他自己的回音。
“……然后，林鸿的人格就突破封锁出现了。”安怜青的声音开始发抖，“她问我，如果能活下去我想要做什么。”
他没法抬头去看方歌的表情，强撑着继续说下去：“我说，我想再见你一面。”
“然后她就放我出来了。”
“然后你就真的来了。”
安怜青觉得自己讲得有些语无伦次，停顿了太久，用了太多的“然后”。但是他真的讲到了最后。
窗外的歌声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段故事、安怜青、和方歌。
“你……”方歌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哑，“你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感觉上是几天，可是其实只有几分钟。”
“……靠自己撑下来的？”
安怜青下意识点头，又说：“还有你们。”
“你说想要见我。”
“嗯。”
沉默像是被子一样盖下来。方歌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安怜青。他太用力了，让安怜青受伤的胸口有些刺痛。不过他没有提醒方歌。他并不讨厌这种疼痛，正是这种疼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下次再有人让你去死，哪怕只是在你的脑子里……”方歌的唇贴着安怜青的皮肤，语气郑重得好像这是一个誓言，“告诉我，好吗？”
“嗯。”
那天晚上，方歌吻遍了安怜青的每一寸皮肤。他说是为了奖励他活下来，说着说着，眼圈却红了。
在俯身亲吻安怜青锁骨的时候，安怜青听见他低声问了一句：
“我想杀了TWM，可以吗？”
他听起来那么坚定，又那么小心翼翼。
这是需要征求许可的事情吗？安怜青不知道。
不过，就是从那一刻起，他调动起对TWM的全部了解、林鸿的资料、在公司度过的每一刻、和谢林计划相关的一切……他的大脑终于不再抗拒那些回忆，无数的计划瞬间成型又被否决。
安怜青伸手抚摸方歌的脸。那已经是他无比熟悉的轮廓。他支起身子吻他，立刻被纳入稳定的怀抱里。
于是安怜青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我们一起。”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