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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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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是茉莉花开的季节,沐浴馨香的少年隔着重叠的花瓣,期待着新日升起。
“茉莉的花期要结束了,趁现在,为她画完今年最后一副写生吧。”
身边的父亲语气温柔,面带鼓励地递来画笔。就像他说的那样,朵朵凋落的茉莉渐渐铺在他头上。
母亲背对着他,看动作好像抱着一个包袱,心情很好地哼唱着一首童谣,不知为何,她身边萦绕的茉莉好像更多,香味也更浓。
香味很温暖,让人安心。
展平,贴纸,调色,朵朵茉莉绽于画布。
“它们真漂亮。”父亲叹道。
母亲仍在身后,童谣声好像更欢了。
黎明前格外的黑,少年好像调错了颜色,不过没关系,它只在画布上划过了一道细细的黑线。
父亲沐浴在花瓣中,仍对他鼓励地笑着。
“妈妈,帮我把抹布拿来好吗?”
他呼唤着,试图将污渍擦去。
母亲依旧固执地立在原地,好像将包袱抱得更紧了。
“妈妈!”
黑线很顽固,好像因为他错误的处理越来越多了,像液体那般渗下来,少年急躁地喊道。
黑线被彻底抹开了,渐渐发出淡淡的腥味。
新阳稍稍掀起黑暗。
少年看到了鲜红的画布,和自己染血的双手。
父亲的身影突然扑了过来,茉莉花蛆一样覆盖着他,依稀从花瓣缝隙中泄露焚烧的焦味。
“别看,楠英,乖,马上就没事了。”
父亲的声音老朽般沙哑无比,被阖上眼前少年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
母亲仍然立在,或者说钉在原地,一柄长棍横穿她的身体,她的头颅耷拉下来,怀中的包袱不见了,双臂怅然若失地瘫着。
他的尖叫被父亲的动作淹没,腐烂的气息灌入口鼻,他觉得父亲可能欺骗了他,下一个就是他了。
新阳出来了,火点燃了地平线。
少年被一股力量推出,怀中塞上母亲的包裹,奋力向黑暗跑去,希望这块幕布能让他容身。
甚至是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时。
可惜火比他快一步,或者他根本没跑动,怀中的包袱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觉得他始终没有逃出这片区域。
夹杂火光的风掀开了被子,但他觉得血都凉了。
那不是包袱,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缠在他怀里,脸上雕刻着斗大的鸟形符文。
他吓呆了,背后的什么东西跟上了他,在他耳边恶劣地低笑。
婴儿瘪瘪嘴,脸皱在一起,尖锐的啼哭划破寂静。
“哈!”
江楠英一声惊叫,“噌”一下从画架上惊醒,兜里的手机随起身的动作滑进一旁插满画笔的水桶,发出“哦”的一声。
这下没时间返刍这个离奇的梦了,他手忙脚乱地抢救手机。
不知道现在的手机还能不能通过插米里一晚救回来。
看看表,大概四五点,天边微微擦亮。
“唉……”
一声叹息仿佛贴着耳边般擦过,叫人浑身发毛。
他只觉寒毛倒立,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紧接着,如心灵感应般,一个人推门而入。
“怎么了楠英?”
待看清来人,江楠英下意识抱紧画板,手指不自觉对上画板背面一个个月牙形指印。
“没事,胡叔叔。”他呢喃般回答。
来人面如冠玉,微微发白的长发扎成简单的一束顺到肩膀垂至胸前,正是这个家的管家,也是他的监护人——胡云笙。此时,这个好看到辨不出年龄的男人逆光立在门口,身上雷打不动焊着熨烫妥帖的三件套,吟吟笑意浮在嘴角,这笑容总让江楠英觉得不安,两枚玻璃珠似的眼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可能因为晨光,瞳孔缩成两道细缝。
“又梦魇了?”胡云笙面上堆满关切。
“只是……画稿没灵感”像是担心对方不信那样,江楠英又紧接道“你知道的,死线将近。”
这话倒不算谎话,江楠英作为相对专业的自由画师,能接到绘画委托再正常不过。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接到了一个大单,尽管这单在他的接稿生涯中并不算肥得瞠目结舌,但其报酬在淡季仍然相当可观,他还是希望能交上一副对得起这个价格的作品的。
胡云笙知道这个,他搭上江楠英的胳膊安抚地抚摸,道“你总是这样,给自己太大压力。”他微微颔首,像是在思考,“虽然好像还有点早,但外出看看也许对此有所帮助?”
“或许吧……”江楠英其实懒得出门——尤其是在做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后,即使他早不是第一次梦到类似场景,但在ddl的淫威下,他老实地收起画具。
乙方大抵如此,无论你的甲方是富产大亨,还是抠门小老板。
背后,胡云笙手机亮起,他低头瞥一眼,面上的笑容逐渐淡去,沉吟片刻,熄屏。
“楠英”熟悉的笑容再次飘回他脸上。
“嗯?”
“让王妈开车送你去”他简单地下达了指令
“啊……好。”
江楠英有些惊讶,胡云笙极少放他单独行动,除非出什么事了。
“那个……是不是爸爸那边……”
“没事。”
他的话被打断,胡云笙将他所有画具打包好。
“不会有事的,楠英”
他笑得温和,带着不容置疑。
“你记住,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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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外界看来,江楠英的成名路堪称“循规蹈矩”,无需刻意研究,他的名气以一种过分标准的、仿佛严格依照某种计划般的形式步步累积起。他的作品以怪诞知名,大抵是艺术圈的猎奇心理,最近黑暗风、超现实主义作品在圈内大火,连带着他画作中的“诡影”也受到了追捧,而之前几名委托人在接到稿件不久便纷纷反映在画中看到了“古怪的诡影”更是让他在圈内一票而红,也算是吃到了一波时代红利。
当然,人对于艺术作品的评价是主观的,他的作品同时被一些人认为是“故作玄虚的奇技淫巧”也不足为奇。
不过,严格来讲,于江楠英而言,外界对他的作品所谓“超现实主义”之类的评价并非完全准确。
毕竟,从正常人的视角来看,他的作品不太正常,他人也半斤八两。
他的状况,俗话讲就是天生阴阳眼。自出生以来古怪的“东西”便如影随形,久而久之,他对于这些奇怪的“东西”多少免疫了,或者说麻木了,甚至对于某些类似盯着他上厕所、在他吃饭时当着他面揪掉脑袋红的白的溅他一脸的恶劣家伙他都能平静面对了,看久了甚至觉得有点可爱。
总之,自从高中被公办学校劝退后,他便开始试着拣着有意思的画,渐渐就混出了些名堂。
上了山路,车厢一阵摇晃,广播播报着某个几年前于风头正盛时结婚隐退的影星的陈年八卦,夹杂着细微杂音。
穗城地处亚热带,气候温暖湿润,过分适宜除人以外的生物生长繁殖,加之江父的别墅坐落于郊区,附近凭借着优越的气候条件而猥琐发育的森林,最好是阴森森的那种,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江楠英捕捉新想法的绝佳素材库。
回想起接单时沟通的过程,江楠英只觉自己太阳穴又突突跳了起来。
半个多月前,委托人找上了他,要求他为其新装的婚房绘制一副装饰画。理论上讲,这种装饰画委托难度不算大,但这次却相当难搞。
实际上,委托人算是他的老主顾。
与他这种半道被有钱人收养的半吊子“少爷”不同,他的委托人吕莎莎,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尽管可能因为跟本部旁了不知道多少个支,多少有点暴发户的既视感,但也算高粱锦绣。
吕家的这一脉一直流传着一个坏消息,即吕莎莎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地主家的傻闺女;还有个更坏的消息,傻闺女眼光还不咋地。
他瞪着眼前女人开合的嘴,伴随浓烈的让人晕眩的香水味。
“唔嗯——感觉……怪怪的……“
尖长的美甲在空中挥舞,甲床满满的水钻闪瞎人眼。
“这里不是这样画的吧?”
她指着一处因人物面部曲折而产生的阴影。
“我的脸哪里有怎么多皱纹!”
“这不是皱……!”
美甲比划着,猛地把他的眼镜打歪向一边。
我想跑单。
“噢抱歉亲爱的——”
吕莎莎嘴上说着,眼睛仍然紧紧盯着初稿。
不行,忍,为了稿费!
“您是说,这种吗?”
江楠英抽回数位板,调高亮度和饱和度,顺便把人物脸上的阴影擦去。
她拧眉看着板子。
“啊,就是这种。”他感激地发现她终于有了一丝好脸,继而转为娇羞,“就像我先生说的——”她突然捧脸,“表面是清冷白月光,实际带着被他欺负过的破碎感……”
江楠英再次认真思考跑单的可能。
你要求参考的不是《维纳斯的诞生》吗!
还有,谁问你了!
一旁的男子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目光,淡淡撇了一眼画面,默不作声。
“啊对了!”
吕莎莎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
“用这个画!”
江楠英怀里突然多了一盒重得要死的颜料。
“是我先生从荷~兰~给我带的哦~”
江楠英瞟了一眼牌子,被那尊贵的图案惊得咋舌,控制不住地多瞟了一旁平平无奇的男子几眼。
看着不像什么大方的人啊……
这时,那男人终于收起手机,像是施舍般开口:“小心点用,这颜料可是用我上一个助理的遣散费买的。”
我就知道!
“少爷,到了。”王妈笑吟吟地为他拉开车门,她总是这么温和。
江楠英道了谢打着手电从车上下来,极其崇敬极其小心地将那盒贵得要死的颜料请下车,悲愤地撅断路边的某串枯枝。
他停在缓冲区与修复区的交界处,大抵他家离这不远,因此敢在接近游客禁行区的位置逗留。
清晨的森林还是挺黑的,手电的光斑四处移动,拼凑出林中大致景象。林中溪流将他与更深的地界切割,微弱的光线从厚重云层中泄露几道,委托人要求的所谓“氛围感”大概就是指类似的丁达尔效应产生的效果。
架起画板,抽出画布,王妈帮他提桶在河边舀了水,几撮泛白的头发散在画具包底部,大概胡云笙没来得及帮他清理。
钴蓝在画布上铺成河流,维纳斯的诞生离不开风和贝壳,也许是秋老虎威力迅猛,晨间森林也有些闷热。
他渐渐觉着有些喘不上气,可能这天实在是闷吧,画笔于画布晕染出片片深水,今天手感实在太好,因为区区胸闷心悸就停下工作实在可惜。
甩甩脑袋,蘸水。
手感有些古怪。
他画了有一阵子,光线条件好了不少。
他赫然低头,晶莹的液体悬挂在笔尖,仿佛挑起蜂蜜的搅拌棒般,鼻涕似的液体还与桶中的部分拉出一道恋恋不舍的银丝。
再抬头,只见原本平静的河面中央一阵蠕动,一个绿色的家伙从里头冒了出来。
像装满海带的塑料袋,他腹诽。
江楠英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和异常的心脏搏动确实应该加以重视,非常值得去趟医院。
他淡定将笔扔回桶中。
“王妈,回家吧。”
他揉揉脸,觉得自己的幻视好像还比以前加重了,思考着还有哪所医院没试过。
安静,异常的安静。
“王妈?”
他回头看着那个很早以前就开始在胡叔叔手下工作的女人。
这个一向温和从容的女人现在一动不动地傻站着,眼神空洞地盯着河面,口中喃喃念叨着听不清的句子。
他额上终于渗出了冷汗。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所见的异常切切实实地影响到现实。
塑料袋缓慢向他靠近,长着墨绿色锐爪的前肢不时浮出水面。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像是什么人往他脑门上套了个塑料袋并缓慢收紧。
面前的芦苇丛沙沙作响,一个似人似鱼的东西从里头钻出。
这东西肿胀的躯干浮着层着绿黏膜,能看见肋骨间游动的蚂蟥,他发誓他看到了鱼鳞般的纹路浮在这东西的皮上,黏糊糊的液体不断从它身上渗出,带着强烈的鱼腥味,巨人观般肿胀的脸上挂着两颗灯笼般的眼球,见了他,破抹布般皱巴的嘴裂开,嘴角直接到耳根,如果那个两个涡状物算的话,露出钉满鱼刺的牙床,竟显得有些谄媚的。
江楠英不知出于何种心里,竟紧紧盯着这玩意看,大概是怕这东西进一步弄脏画布。
救救我,大人,救救我。
画布上晕出莫名其妙的字迹。
艹……
江楠英完全没有对失去生命的恐惧,只有辛苦奋斗老半天瞬间回归解放前的悲愤,要不是窒息感仍未褪去他高低得跟这玩意拼命。
那东西伸出像腐竹般泡发了的脯掌,强烈的腥气薰得江楠英愈发头晕眼花。
“喂!清醒点!”
什么东西擦着他耳际飞过,炸开破空的巨响,带起的风掀翻了画板。
像是罩在头上的塑料袋被瞬间戳破,空气终于顺畅涌入鼻腔,他在眩晕中回头,只见一黑衣男子踏着枯枝飞身前来,领口的银徽折射晨光刺目如刀,好像散发着点点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