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四章 ...
-
月光透过窗隙,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宛如一道无声的裂缝。郑舒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那一抹清冷的光亮。外间小榻上,隐冬的呼吸已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
身体明明累得发软,思绪却异常清醒。
“咕咕……咕咕……”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低鸣。
既然睡不着,郑舒索性起身,披了件外衫,蹑足绕过隐冬。她的手轻轻搭上门板,稍一用力,便传来“咔”的一声轻响。门开了,月光如潮水般涌入,她立刻回头看向隐冬——小姑娘睡得正熟,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轻轻咂了咂嘴。
郑舒唇角微扬,悄悄合上门,走入庭院。
青砖铺地,砖缝间偶尔传来蟋蟀振翅之声,清脆如裂帛,反而更衬得四下静谧。院东那株青松盘踞如蛰龙,枝干虬曲,松影婆娑。月光从细密的松针间筛落,在地面晕开疏淡的墨痕。风起时,松针簌簌轻摇,漾开一片清冷的香气。
踩着松影踱步,布鞋底擦过砖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声音原本该被地面吞没的,却在这样的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西墙根下,一洼夜露映着月光,宛如一块温润的白玉,静静嵌在阴影深处。
郑舒抬手,任舒缓的秋风自指缝间流过。那风凉凉的,很柔软。
眼前的这一切,相比于所谓现实或虚构的定义,都来的更真切,也更值得去相信。
极致的静谧总能让人心神清明。直到此刻,郑舒好像才得以真正冷静下来,梳理今晚发现的一切。
如果手札是误导,是骗局,那她或许还是她以为的从现代穿越而来的倒霉蛋,但却彻底丧失了唯一可能提供指引的东西,往后的路该如何走又是谜团。
如果手札所载便是真实的剧情,那她就是这个故事中的女主——一个抢夺郑氏女身份的穿书者,参考目前的提示和古言穿书的老套路,恐怕还要去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虐恋,如此而已。
而一切的问题就出在这本手札上。
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倘若它不曾出现,她大概仍是艰苦摸索求生的穿越者,亦或者作者笔下那个按部就班的穿书女主。
既然本就可以稳定的控制局面,那它为什么会出现?
郑舒起初以为这是迟来的“穿越新手礼包”,如今想来,它并非如常理登场。
——是在她死了两次之后,它才突然出现。
灵光如电,骤然划过脑海。
是啊,她死过两次。郑舒不禁扶额,转身就想冲回屋里拿手札,却猛地想起隐冬还在熟睡,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本该平平无奇的穿书剧情,我却在开头死了两次……一定是有‘变数’出现,打乱了原本的剧情走向,让一切往着不该出现的局面飞奔!”她几乎要为自己的思路鼓掌,“所以手札才出现了!目的是给我提示……”
如今看来,种种提示和巧合,最终目的,无非是让她走完剧情。
可走完之后呢?是继续留在这个世界,还是有机会回她记忆里的家?或是陷入无尽的轮回?
手札后面的内容尚未显现,郑舒无从猜测。
“……造成一切的那个‘变数’,又会是谁?”新的疑问悄然浮现,“变数——不正是女主的死亡……死亡从何而来?”郑舒缓缓踱步,脚下松影斑驳。
最初的记忆划过脑海——郑氏灭门。
是了,一切变故的起点,正是八月十五那场突如其来的“郑氏谋逆案”。而能够制造并主导这一切的,是上京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更是高踞龙椅的——九五之尊。
如此巧合。原剧情中,“郑舒”本就该入宫,与皇帝展开一段情感纠葛。那他或许就是那个既定的男主。
倘若“男主”本身成了变数,在故事开端便亲手扼杀了“女主”……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正因剧情彻底偏离,才需要空降手札这样的补救——即便可能导致“女主”的觉醒,也在所不惜。
郑舒停下脚步,风掠过衣摆和青丝纠缠,月光洒在她微微战栗的肩上。
然而,在她想通这一切之前,剧情早已改变——选秀的开启并非源于她的意愿,她只是被动地等来了这个消息。倘若皇帝真的觉醒,并且早已尝试将她这个“女主”抹杀,那她没有理由还能安然活到今日。
她不自觉地咬住指尖,细微的痛感如针尖般刺醒神经——他的异常,绝不仅仅是“觉醒”那么简单。
“既然规则强制我推进剧情……”郑舒轻声低语,眼底渐渐凝起锐光,“那我便顺势而为。”她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又到底要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天边已悄然泛起鱼肚白,一抹霞光正从边际悄然漫出,无声地浸染着这片即将苏醒的天空。
——————
朱红的宫门在晨光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重的闷响,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缓慢苏醒。郑舒站在队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她抬头望去,宫墙高耸入云,金色的琉璃瓦在朝阳下泛着冷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肃静!”领头的太监嗓音尖细,像一把薄刃划过耳膜,“依次入内,不得喧哗!”
郑舒随着队伍向前,每走一步,心跳便沉一分。
尽管已经准备了一个月,但真真切切的踏入皇宫还是格外让人紧张。郑嘉宁和郑听璃都在另一个队伍中,和郑舒相去甚远,此刻她只是孤身一人。
穿过第一道宫门,眼前豁然开阔。九重殿宇巍峨矗立,飞檐如刀,斗拱似爪,汉白玉栏杆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远处传来低沉的钟鼓声,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仿佛某种无声的警告。
郑舒的呼吸微微凝滞,脚步不自觉地放轻。
第二道宫门后,是一座更为恢弘的殿宇。墨底金字的匾额高悬,“含元殿”三个大字如龙盘虎踞,俯瞰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身影。殿脊两端的螭吻昂首向天,在霞光中凝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宫禁行走,规矩最紧要。”
前方传来低沉的告诫。原本悄悄张望的秀女们纷纷垂首,如同一片被风拂过的禾穗。郑舒凝视着自己裙摆下偶尔露出的绣鞋尖,紧紧跟着前面的脚步,将自己融入这片寂静流动的色彩之中。
队伍在一座偏殿前停下。太监展开名册,尖声点名。被叫到的秀女依次出列,由宫女引着入内。郑舒站在队列中段,等待的时间越长,指尖便越凉。
“河洛府尹郑怀远之女,郑舒。”
踏入殿内,已有四名秀女分列静立等候。前方站着一位身着朱色官服、环佩戴玉的女官,气度沉静。郑舒被引至后排角落站定。
“各位娘子,臣乃尚宫局司闱,明婉。”女官目光如清风般掠过众人,“诸位皆已通过内侍省遴选,自今日起,将暂居储秀宫习艺备选。”她的嗓音微带沙哑,吐字却清晰如珠落玉盘,“明日起,六尚局将分派女官前来教导宫规礼仪,授以礼乐诗书。每两日查验仪容举止、心性习性。”
她略作停顿,目光再次徐徐扫过,“诸位均出身士族名门,规矩礼数自不必臣多言。万望谨记——前程可贵,望各自珍惜。”
“谢司闱大人指点。”众人齐声敛衽。
明婉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她身影方消失在殿门外,原本肃静的氛围便悄然松动。
“不过是个小小司闱,架子倒是摆得十足……”这声抱怨并不收敛,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郑舒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容颜娇妍的少女,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一双格外勾人的眼眸。只是年纪尚小,稚气未脱的面庞冲淡了那份妩媚,反倒更显娇憨。
此刻她正蹙着眉头,满脸不耐地走向挂着名牌的床榻——薛应怜。
“应怜屐齿印苍苔”。郑舒心想,作者给她取这个名字,大抵是一种讽刺。
她移开视线,目光掠过一张张木牌:王曦月、万春儿、薛应怜、卢绾绾。最终在临窗的床榻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安静地走了过去。
“有幸与诸位同住一殿,一同入宫便是缘分。还望姐妹们日后相互照应。”对面床位的女子率先开口。王曦月生得一副好相貌,肌肤如新雪般莹润,颊边却透着海棠似的淡粉。额间一朵海棠花钿鲜红欲滴,眉若远山含黛,眸似秋水凝光。说话时唇角微扬,流露出几分闺阁女儿特有的温婉。
“王娘子客气了。”卢绾绾身量高挑,说起话来格外轻柔,“姐姐若得空,能否教我几首闺阁诗?上月诗会上娘子作的那首《秋月》,当真清雅脱俗。”
王曦月面露羞赧,温声应道:“妹妹谬赞了。不过是些粗浅文字,哪敢当'指教'二字?倒是听说妹妹绣工精湛,改日还要向你讨教呢。”
“王娘子太过谦虚了……”万春儿主动走到两人中间搭话,言语间多是奉承。
另一边的薛应怜却似乎瞧不上这般作态,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料正对上郑舒望来的目光,薛应怜毫无被抓包的尴尬,又不屑地“哼”了一声,才转过头。
王氏,在前朝便是封疆大吏。百年朝野更迭,这个家族始终屹立不倒。单凭这个姓氏,王曦月就必然入选。更何况她的父亲官拜尚书右仆射,加封上柱国,视同二品。有这样的家世背景与才情容貌,她绝无落选的可能——这般众星捧月,也是理所应当。
————
张肇临立于紫宸殿外,他眉如墨画,偏在尾处收成一支锋利的断笔,面白无须姣似少女,着正三品大红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羊脂白玉的梅花佩,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掌印,陛下宣您进殿。”小川从殿内碎步而出,声音压得极低。
张肇临微微颔首,眼角余光扫过:“顾安今日怎么不在?”
“回掌印,今日秀女入宫,陛下命大监统筹储秀宫诸事,如今尚未回来。”小川如实回答。
“陛下对选秀,倒是上心呐”话音轻得听不清,却像一把阴冷的匕首落在殿前。张肇临抬步向前,脚步轻盈得几乎无声,大红袍角在青砖地上拂过,像一抹游动的血痕。
殿内光线昏暗,萧宴淮端坐在龙椅上,年轻的脸庞和先帝毫无相似之处,可神态却如出一辙。张肇临在御阶前三步处站定,身后的张平双手捧起奏折,举过头顶,送到御案后退出殿外。
萧宴淮随手拿起案头一封早已备好的奏折,语气似是不经意:“临近年关,户部预报的账上,关中五州缴入国库的白银,格外稀少。可朕并未听闻关中有灾……”他眉间浮起一缕恰如其分的困惑,“关中乃粮税重地,向来永不加赋,可白银上缴却连年走低,实在令人不解。”
张肇临心中一动:此时提到关中,是无心插柳,还是……他悄然抬眸看了眼御阶上的少年。
他还很年轻,即使龙袍加身,脸上的神情依然稚嫩不加掩饰,目光澄澈,面色平静,动作随意,似乎只是突发奇想的随口一提而已。
但不论有心或是无意,关中的事都容不得他过问,张肇临当即躬身接话:“粮税乃国本,陛下忧心,臣亦感同身受。长此以往,恐有蠹虫蛀空国库。不若命户部遣人巡查,以明虚实。若真有贪渎之事,必当严惩不贷。”
“有理。”萧宴淮似乎也无意深究,便从善如流,“便依掌印所言,着户部协同巡察御史,一并彻查吧。”话落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暗色,落向阶下之人。
张肇临领旨,却仍立着未退,唇边似有未尽之言。
“张先生还有事?”萧宴淮音调微扬。
“崔大人今日上奏,弹劾礼王,奏折中提及礼王近日于封地愈发放肆,明嘲'虬枝蔽日,不见天光',席间更对宾客重提,河西旧案,言语间多是不满。”
呵,他提一句关中,他就要用礼王来威胁他,真是宇文氏的一条好狗。萧宴淮沉默着,袖中指尖不自觉地发紧。
崔呈的折子摆在了最上面,萧宴淮一眼就能看到——奏折中花了大笔墨细数礼王在封地的诸多罪证,纵容世子逃婚,擅动府兵,纠集学士,大放厥词。
都是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最好做文章。
“内阁诸位大臣对此事多有分歧,特提请陛下亲自裁决。”张肇临语气淡淡,仿佛只是在传达朝臣的意见而毫无私心。
萧宴淮指尖划过奏折上罗列的种种罪证,面上窘迫惶然,颇有犹豫不忍:“礼王,无论怎么说,也是朕的亲叔叔,这么多年他远在封地,多有怨怼也是常情,朕…也不想如此绝情……”
“陛下受先帝择选承继大统,乃天命所归,礼王不敬先帝妄图动摇人心,非私情可免。”张肇临直接打断萧宴淮,语气依旧温和,话语间却全然不顾情面,可随后又话锋一转,“但陛下仁慈,不忍宗室凋零,臣亦有佳策。”
“哦?先生有何佳策?”萧宴淮合上奏折,眸光闪烁,一错不错地看着阶下的人,似有期待,指尖在手心缓缓磋磨着。
“半个月后,陛下立后封妃,乃喜事,可以借此机会召礼王入京,一为敲打,二为安抚,三则可借机派人前去云陵彻查馋臣奸宦,免得礼王——远在封地,受人挑拨。”张肇临的话音落下,像一把冰锥砸在了紫宸殿内的金砖之上,余音回响,寒意留在人心。
此刻诏礼王入京,究竟是意在敲打,还是意在安抚,都已不再重要——这分明是一场请君入瓮之局。
萧宴淮攥紧的手骤然松开,紧锁的眉头舒展,抚掌笑道:“好,便依先生所言。”
“臣遵旨。”张肇临行礼告退,动作如行云流水。转身时,他的袍角在金砖地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如同他在这皇城中十多年经营的权力轨迹——圆滑、完美、无懈可击。
走出紫宸殿,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张平立刻撑起一把青罗伞,恰到好处地遮在他头顶三寸处。
“掌印,回司礼监?”张平低声问道。
张肇临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汉白玉台阶上,俯瞰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宫殿群落。曾经他也是这样站在中宗身后,看着这个帝国最壮丽的景色。如今物是人非,他终于能向前一步,独占高台了。
回首,黄昏中紫宸殿还是当初模样,张肇临目光直至顶峰。
“去内阁。”他轻声道,声音柔得像一阵风。
而紫宸殿内,空气仿佛凝滞,连烛芯爆裂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萧宴淮手中把玩着青玉手钏,指腹缓慢摩挲着光滑的玉面,眼底似有寒潭深不见底,又似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