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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3:彩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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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直升机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一个接着一个,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在末日即将来临之时,由各地区幸存精锐所组成的军部总庭成了权威的代名词。
精锐军官们拥有绝对的权威。
因为所有人都一致般地认为,只有他们才能挽救人类。
人类都怕他们。
但也敬畏他们。
他们对民众说自己有着最标准的判断,当然事实也是如此,经过专业训练的军官能够一眼看出混在人堆里想要登机的感染者,然后当场击毙。
所以人类怕他们。
不过基地法则中明确表示,管理处教官的剥夺生命权仅对丧尸及被丧尸啃咬过的、具有一定危害性的生物有效。
当教官滥用职权时,基地居民有权向军部总庭举报该位教官,总庭将对被举报教官进行隔离调查,经查实后,该教官将受到处罚——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有举报的胆量,并且他们找不到任何举报的途径。
在末日的氛围下,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是沉重的,无论是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还是人们低着头小声交谈的声音,都慢慢沉寂在大环境的阴暗里,他们每走一步都会不自觉地看向脚下,看着脚下还未完全干涸的血渍,看着脚下面目全非的土地,他们会想,自己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这里的人,看不到未来。
这是一群,眼里没有未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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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少将把孩子夹在臂弯里,笔挺地站在直升机前,“过来。”
他拦住了一个垂垂暮年的妇人,并将人带到一边,剩余幸存者们向他们投来好奇和怜悯的目光,片刻后,直升机前等待筛查的长队又缓缓移动起来,像一群戴着枷锁的骷髅。
“叫什么名字。”少将礼节性地问候一句。
“弗朗索瓦斯·海伦娜·珍妮佛,”妇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用洋文说道,“我是弗朗索瓦斯先生的妻子,但是弗朗索瓦斯先生已经逝世多年了。”
少将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因为社交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他是绝对理性的存在,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很怪异,妇人明明长着一张本国人的脸,嘴里却说着芝加哥方言。
也许她曾经是个有钱人——起码从衣料上来看,是这样没错。轻薄的宝蓝色连衣裙在好几次暴乱后显得褴褛而皱巴巴的,甚至沾上了暗红的鲜血,但那布料昂贵,一看就是病毒爆发前只有土豪才买得起的上等货。
她一双苍老的眼微微耷拉,烫了时尚羊毛卷的双鬓早已斑白,厚重的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涂了鲜艳水彩的嘴唇紧抿着。
她步子蹒跚,但昂首挺胸,手里拿着根实木拐杖,看上去大气端庄。
“怎么了,”妇人嗓音沙哑,“我亲爱的军官先生。”
“你受伤了,”少将顿了顿,与她说起同一种语言,再次重申道,“你没发现?”
妇人愣住了,而后做贼心虚似的眨了眨眼,紧握着拐杖的手指蜷了蜷。
“我没有,”妇人说道,“你看错了吧。”
她话音未落,一只强健有力的大手便攥住了她皱巴巴的手腕,紧接着,一把利刃挑开她袖口的布料。
霎时间,妇人瞳孔迅速扩大。
“你,你干什么!”妇人沙哑地喊道,然后护住自己的胸口,大喊流氓。
不远处几个军官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少将示意他们不用管。
“利齿状伤口,且已经发生恶变,”他手上握着的军刀利落地插回自己的军靴内侧,下一秒赫然将军刀替换成手枪,“你被丧尸咬过,马上就要变异了。”
妇人心虚地看着他:“不,没有,我只是,只是被狗咬了,真的......”
“基地内禁止饲养宠物,”少将说着,将枪口对准了她,“你已经被丧尸病毒感染了,如果我不处置你,那么基地现有的一千多名幸存者将会再次面临昨夜的危机。”
“No,No!”妇女大喊。
少将轻轻将食指搭在扳机上:“距离你变异,还有几秒钟的时间。”
末了,他又道:“其实我不介意多等你一会儿,因为即使是丧尸,我也有能力制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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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呆立在原地。
黑洞洞的枪口就那么对着她。
她右手腕骨处发黑化脓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疼得发痒,散出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气味。
就像一块排骨被密封在塑料袋里放了两个月,再打开时便会散发出类似于尸臭的味道。
......
一秒。
两秒。
妇人的头“咔咔”扭动几下,皮肤青白,表皮之下发紫的血管在此刻显得无比清晰。她的脑袋不受控制地逆时针转了九十度,脖子伸得老长,舌尖向外耷拉着,喉间“咝咝”地喘着气。
“砰——”
少将故意等到她开始变异才开枪。
子弹冷厉地穿透空气,几乎是以毫秒的速度,猛地没入妇人的额头正中,最后以高速旋转的状态从妇人的后枕骨处弹出,轻轻掉在不远处的地面。
不远处的人群因此而躁动起来,但更多的人并不敢发出声音。
他们害怕,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爆头的人。
少将拾起脚边落下的弹壳,放进上衣口袋里。
而后他瞥了一眼人群,左眼浅绿色的瞳孔轻轻闪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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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恕和那刚失去了母亲的小孩是最后一个上直升机的,上的是最后一架直升机,和少将一起。
少将就在他身后,待前面几架直升机顺利起飞后,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余恕踩着梯子爬上最后一架直升机,站在舱门口,盯着距离脚下越来越远的楼顶,最后被翻身上机的少将用那浅绿色眼眸瞪了瞪,于是才抱着熟睡的孩子讪讪转身返回舱内。
少将在直升机门前站了一会儿,螺旋桨巨大的“突突”声响彻每个人的耳朵,而后他将下巴附近的帽扣解开,脱下帽子夹在腋下,像是在为遇难同胞们默哀。
几秒后,直升机上升到一定高度之时,他利落地关上舱门,帽子也戴回了头顶。
这里的幸存者们大多都惶恐不安地坐着。
他们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不知道那所谓的九区基地究竟在哪儿,也不知道途中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另一个乌托邦,还是另一个阎罗殿。
其实,军官们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他们开着直升机,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行驶。
反正只要能撤离已沦陷的二区,便是好事,能活一时是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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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们去哪儿?”机舱内,一个小男孩仰起头,稚嫩而天真的嗓音轻轻响起。
机舱内很安静,他的声音不大,但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去一个......”小男孩的父亲将他抱到膝盖上,回答说,“去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们真的会安全吗?”小男孩天真地说,“没有怪物,没有病毒,我可以去学校上学,爸爸也会找到工作,对吧?”
“也许对吧。”父亲揉了揉小男孩的脸,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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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站在机舱前方,看了会儿显示屏上的时间。
“燃料还够吗?”少将拿过舱壁上挂着的无线通讯,问道。
颜越在前舱,他也会开飞机,准确来说,他在这场大灾难发生之前曾是一位战斗机驾驶员。
他戴着飞行员特制的耳机,坐在直升机的副驾驶,尽管他和少将的距离只有半米远,但在这样的情况下,飞行员带着耳机,不能分心,一切联络只能依赖无线通讯。
“够,”颜越说,“如若中途不发生意外情况,机内现有燃料足够咱们安全登陆九区基地。”
“备用燃料箱怎么样?”
“一切正常,”颜越又说,“本机燃料充足,备用燃料可供前面几架直升机的燃料供给。”
少将顿了顿,思索道:“如果遇到突发情况......”
颜越那边传来微微的呼气声,没有说话。
少将想了想,对属下说:“如果遇到突发情况,听我指挥。”
“好。”
“不许擅自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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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无线通讯器,一人靠在机枪壁上,环视内舱一圈。
年轻的情侣正互相依靠着加油鼓劲儿;老人们安静地坐在一边,时不时朝前舱张望两眼,不断地用自己国家的特色方式做着祷告;孩子们坐在家长身边,笑嘻嘻地玩闹着。
这里的一切都很安静,一切都是那么地寂静无声,像极了早期电影的黑白画面。
只有孩子是彩色的。
只有孩子才会焕发出天真的生命力。因为孩子们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着什么,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这只是一场有点可怕的瘟疫,而且这场瘟疫很快就会过去,很快他们就能手拉手结伴去学校上课了。
少将看了一会儿,刚想转身回军官们所在的前舱。
但他忽然瞥见角落里正在小憩的余恕。
......以及,正乖乖趴在余恕脚边玩耍的、刚刚失去母亲的崽崽。
崽崽是个女孩儿,扎着羊角辫,长得很水灵。
之前上将把她夹在臂弯里的时候,偶然间瞥见她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样的浅绿色——她可能是个可爱的俄罗斯女娃。
浅绿色的瞳孔在俄罗斯其实并不常见,更多的是较浅的灰色或蓝色。
瞳孔中的浅绿其实是最稀有的颜色。在欧洲的凯尔特人中,德国人和斯拉夫人的比例更高;而在欧洲以外的一切地区,有的普什图人也有绿色的眼睛。
“教官?”余恕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于是睁开眼,“您,您怎么站在这里?”
少将嗯了一声,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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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恕就这么看着少将,看着少将俊拔魁梧的身躯缓缓向自己逼近,一阵压迫感朝自己奔涌而来。
余恕眼神躲闪几下,有些怂。
“教官?”
他这次近距离看清了那人的脸——一张极具侵略性的脸,眉毛粗而浓,一双眼睛分别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左眼是神秘的浅绿,右眼是危险的沉黑。
说起来,他隐隐约约记得,少将很喜欢用左眼看人,也没见少将眨过右眼,那只右眼仿佛不会动一样,死气沉沉地固定在脸上,一副漠然而高高在上的样子。而那魁梧的身躯又给人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少将仿佛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好像只要有少将在,丧尸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但根据在机舱内的这几分钟众人的表现来看,其实很多人都害怕上将。
害怕他毫无波澜的面部表情,害怕他右眼深不见底的漆黑,害怕他手里的枪,害怕他在二区管理处至高无上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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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恕愣了愣,下一秒,正趴在脚边玩耍的崽崽忽然皱着眉,“咦”了一声。
少将半蹲在地上,强健有力的大手轻轻覆在崽崽柔软的发顶。
......动作特别生疏。
崽崽好像很讨厌眼前这位少将,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然后爬起来,一骨碌钻进余恕怀里。
“讨厌的坏人。”崽崽闷闷地说。
这孩子说的是中文。
现在轮到少将愣住了。
少将被气笑了,嘴角微微勾了勾。
“为什么我是坏人?”少将嗓音天生的低沉,在他不用履行职权的时候,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低音大提琴那样温和而充满着力量感。
“就是坏人,”崽崽一甩头,两条羊角辫啪地抽在余恕脸上,“就是坏人!你开枪的时候,枪声那么大,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哼——”
余恕伸手护着崽崽的头,把两条不安分的羊角辫抓在手里,刚想说些什么,却瞥见少将有些沉默的神色。
少将的左眼眨了眨,而后试探着向崽崽伸出手,干巴巴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崽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余恕颈间:“哼,坏人。”
她登机时脱离少将臂弯之后,似乎被余恕哄得极好,短暂地忘却了找不到妈妈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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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崽崽,”余恕拽了拽她的羊角辫,“他呢,是为了保护你才开枪的,如果这个......”
余恕下意识看了一眼少将,寻思着要怎么对崽崽描述少将的年龄。
少将突然开口:“叔叔。”
“嗯,如果这个叔叔不开枪的话,”余恕捧起崽崽的脸,抱起崽崽换了个放向,让崽崽的脸正对少将,“你就会被丧尸吃掉,然后就再也找不到妈妈了,懂吗。”
崽崽神情呆滞。
然后哇地哭出了声:“呜哇——我要被丧尸吃掉啦!”
“不会的,”余恕用拇指搓了搓崽崽的脸,“你看,教官叔叔会保护你的,对不对?所以你是不是要抱抱叔叔,然后谢谢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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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恕把崽崽放在地上。
崽崽张开手:“好吧,你现在不是坏人了,但是我只抱一下。”
过了两秒,崽崽忽然指着少将的制服,天真地说:“咦?你的衣服上怎么那么多血啊,好恐怖。”
在经历了昨晚的暴乱之后,丧尸腐败发黑而难闻的血或多或少沾上了他的衣服。
这套制服上甚至还沾着崽崽的母亲——已经完全变异了的、随时可能朝人类发起攻击的丧尸的血。
少将浅绿色的眼眸动了动,余光瞥了眼自己沾满了丧尸干涸血迹的绿色制服,迟疑片刻,伸出手,只是揉了把崽崽的头发。
......手掌上带着的静电成功把崽崽揉炸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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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你的眼睛和我一样,是绿色的!”崽崽伸手碰了碰少将衣领上的徽章,“那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吗?她没有跟我们一起上来,她是在另外的飞机上吗?”
“我也不知道,”少将说,“你的妈妈是谁?”
“她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人,是俄罗斯人哦,不过我爸爸是中国人,”崽崽指了指自己,“对了,我妈妈说,我和她一样漂亮,都拥有世界上最稀有的绿色眼睛。叔叔,你认识她吗?”
少将顿了顿,面色平静如常:“也许认识吧。”
“那我妈妈在哪儿?”崽崽瘪了瘪嘴,“她为什么不和我呆在一起?我昨天和妈妈吵架了,她肯定还在生气......早知道我就不吃糖了,这样她就会回来的。”
“不,”少将又揉了把崽崽的头发,沉着道,“你看过《飞天小女警》吗?”
崽崽点点头:“好古老的动画片,现在只剩下复刻的光碟了。”
“你妈妈和飞天小女警一样,”少将说,“她变成超人,去拯救世界了。”
这是一个很拙劣的谎言。
其实他不太想把真相告诉孩子。
他也不太想告诉孩子,是自己杀了她的妈妈,尽管她的妈妈只是一具完全变异了的丧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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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机向目的地进发。
好像一切都在慢慢变得鲜活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少将伸出小拇指让崽崽抓着玩,冷静地问。
“崽崽,”余恕垂眸,温顺地说,“她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所以我给她起了个小名。”
少将顿了顿。
崽崽不想参与大人之间的聊天,于是放开少将的小拇指,转而又开始扒拉他裤腰上别着的枪套。
下一秒,少将弯下腰揉了把崽崽的头,把崽崽气跑了。
“不好听,”少将沉稳道,“换一个。”
“教官,”余恕说,“她不是您的孩子,您没有赐予她姓名的权力。”
少将沉默一会儿:“你也没有。”
两人相视无言,而后余恕终于败下阵来,叹气:“好吧,你是军部的人,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Аврора .”少将淡然开口。
“那是什么?”
少将戏谑地看他一眼:“极光。”
余恕一愣,紧接着联想到了什么:“Аврора......我听人说,这就像在中国用女娲、嫦娥给孩子命名一样,土死了。”
“听谁说的。”
“保尔嘉莉,我来到二区见到的第一任邻居,她会一些简单的俄罗斯语,还会中文和英文,灾难到来之前,她是一名音乐家,”余恕低声说着,眼里染上一丝愠怒,“但是她被管理处怀疑感染丧尸病毒,没过两周就被你们的人枪决了。可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正常,她是个活泼开朗,喜欢唱歌的女孩,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那样残忍地对待。”
当时,二区基地成立不久,随着病毒在各个基地间的交叉传播,军部下达了一条命令,即军部下放的管理人员有权利对被怀疑感染的人类执行枪决,将病毒扼杀在摇篮里。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或者说感染者,被拉到广场上示众,所有居民受邀前去观看枪决现场。
余恕只在嘉莉被执行枪决的时候去过一次,他平时总是不愿意见人,那是第一次,他这么直观地面对管理处教官们至高无上的权威。
他觉得整个人类世界都在慢慢崩塌,于是开始害怕,害怕下一个被枪决的就是自己。
于是他不得不整日躲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坐等军部的人送饭到门口,然后等人走了,他再开门拿吃的,唯恐听到有关外界的任何一点消息。
他害怕,但骨子里却又极度倔强,极度叛逆。这个开始慢慢崩塌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对其他人天生抱有敌意,大家互相猜忌,互相怀疑,在丧失潮来临的时候,甚至会互相残杀。
余恕也杀过丧尸,但只是在之前的几次暴乱中为求自保而拿起了偷偷藏匿的菜刀,把丧尸剁成两半,仅此而已。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矛盾体。
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病毒消失,人类世界恢复多年之前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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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效药物生产出来之前,”少将少有地放缓语气,“处理掉丧尸,保护人类基地,是我们的职责。”
“但保尔嘉莉是我的朋友,”余恕有些颤抖地说,“她是人类危机出现之后,我在二区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很抱歉。”少将温声道。
余恕回过味来:“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我一直都是枪决执行官,准确来说所有基地管理处的带队教官都具有这份权力,难道你第一次知道?”少将浅绿色的眸子微微往余恕的方向看过去,语气漠然。
似乎这个少将冷漠到了极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人类该有的感情。
余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紧接着,余恕忽觉肩头一沉。
少将用宽厚有力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肩头:“等到军部总庭的生化医疗研究所研发出能够有效抗击病毒的药物,或许我们就不用再这么滥杀下去了。”
“什么叫或许?什么叫等到药物研发?”余恕听出少将话里的意思,忽然抬头,咬牙切齿地说,“军部的人都这么高高在上事不关己吗!说杀就杀,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毫无人性可言。我看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等到末日结束的那一天!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还是会像杀死保尔一样滥杀无辜!”
少将同刚见面时一样的寡言少语,左眼浅绿色的眸子静静地平视前方:“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保尔是谁,或许她曾经是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但是,作为军部派来照顾你们的教官,我可以用职业生涯担保——我从不滥杀,也从不误判。”
直升机继续前行,机舱内很安静,偶尔传来人的啜泣或祈祷声。
余恕往舱内看了一眼,他看见很多人围着坐在一起,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求着各路神仙,从耶稣求到阿波罗,从阿波罗求到如来佛,古今中外的神仙都求了个遍,祈祷着下一个天明。
“你真卑鄙。”余恕失神地呢喃。
“再卑鄙我也是你们所有人的教官,是所有人生命线的最后屏障,如果有一天连我们都扛不住了,那整个人类文明才是真的完蛋了。”
这里的人没有希望,等待他们的只有无限的病毒袭击和胆战心惊的无数个夜晚,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人就会被感染,也许上一秒还很正常,下一秒就能立马异化成丧尸,狠狠咬上自己人的脖子。
而基地管理处的教官,肩负着清扫战场的职责。
教官也有变异的一天,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也许整个人类世界就彻底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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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安静的机舱内。
少将去了前舱一趟,忽然又折返回来:“关于曾经杀掉你朋友的这件事,我表示很抱歉。”
“其实Аврора很好听,”少将沉稳地转移了话题,“虽然这并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但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常用的俄语。”
此话一出,不但是余恕,就连少将自己也愣了愣。
少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说出类似于“教你俄语”的这种话,于是他将这归结为是余恕的原因——很少有人愿意主动和管理处的教官们说话,因为这些人都害怕他们,而余恕虽然肉眼可见地害怕,却并不羞于同这些穿制服的人提出质疑,这一点和基地上的所有居民都是不一样的。
质疑,顶撞。
余恕是第一个这么有种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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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Аврора不好听,”余恕低着头,不想同少将对视,但又迫于其权威,只得小声说,“一点儿也不好听。”
“那你想叫什么。”
余恕瞥了一眼少将,道:“就叫崽崽。”
少将抿了抿唇,而后丢下一句不行,便往前舱去了。
余恕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固执跋扈又变态的老毛子。
不过,余恕感觉自己好像挺喜欢这个毛子的,是那种类似男女之情的喜欢。
他天生就喜欢男人,到了世界末日也改不掉。
直升机攀升时,余恕抱着熟睡的崽崽缩在角落,看少将从前舱出来,靠在舱壁上擦枪。丝绸手帕擦过枪管的纹路,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轰鸣的机舱里格外清晰。
“你的枪……很宝贝?”余恕没话找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崽崽柔软的头发。
少将抬眼,浅绿的瞳孔在昏暗里像块冷玉:“比命值钱。”
余恕撇撇嘴。
他见过邻居被枪决的样子,子弹穿过头颅时,血溅在墙上像朵烂掉的花。
“你不怕吗?” 余恕问。
“什么?”
少将回头。
余恕:“天天和丧尸打架,你没怕过?”
“怕有用吗?”
余恕正想再说点什么,机身突然剧烈颠簸。
他没坐稳,差点带着崽崽顺着颠簸滑出去,然而少将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站稳。”
很像是一个短促的拥抱,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两人贴得很近,半秒钟后少将放开了他。
余恕猛地别过脸,心脏擂鼓似的跳。
他听见自己在心里骂:没出息,被个冷血的老毛子碰一下就慌了。
少将提醒他:“高空会有气流颠簸,抓稳扶手,别摔了。”
机舱里的平民们也都因为这个颠簸而微微骚乱,骚乱平息后,崽崽醒了,揉着眼睛要水喝。
少将从背包里摸出半瓶矿泉水正打算拧开。
余恕愣了愣。
在这种绝望的时刻,平民们喝的都是脏水,可这些军官的背包里却装着很干净的水源,甚至是末日之前的矿泉水。
看来这些人早早就囤了物资。
甚至有可能已经把物资全部垄断了。
怪不得,怪不得灾难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找不到物资!
“我来吧,” 余恕表情古怪,从少将手里接过水瓶,小心地喂崽崽喝。
他没有直接质问,他不想在这种时刻引起众怒,毕竟这是军部的直升机,如果他问了,说不定这些愤怒的平民下一秒就会被军部的人丢下机舱。
小女孩喝了两口就不喝了,突然指着少将的肩章:“叔叔,这个亮晶晶的,好好看啊。”
少将低头看了眼肩章上的星徽,犹豫片刻后,解下来,塞进崽崽手里,声音冰冷:“拿着玩,别弄丢。”
余恕惊得差点呛到。
那是少将军衔的象征,在基地里比金条还金贵,之前二区有个低等级的军官在弄不到平民通行证的时候把肩章扯下来送给了自己的小情人,情人拿着肩章就可以在基地里畅通无阻,甚至还能用肩章换取更多干净物资,享受优待,其他人住又小又破的收容所,拿着肩章的女人却能够住在整个基地里最明亮最宽敞的地方。
虽然这种行为是基地明令禁止的,但很多人都心照不宣。
连低等级军官的肩章都这么管用,更别说是少将那种级别。
余恕:“你什么意思?”
“她喜欢。” 少将说得理所当然。
余恕看着崽崽把肩章别在头发上,又看了看少将放松时柔和下来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末日好像没那么难熬。
直升机的螺旋桨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余恕缩在角落,目光落在少将腰侧放着枪的枪夹上。
是皮质的枪夹,上面刻着的是一串俄文,余恕只认出一个叫В的字母。
“这枪跟你多久了?” 他没话找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座椅的裂缝。
少将抬眼,浅绿的瞳孔在旋翼投下的光影里明明灭灭:“比你大六岁。”
余恕的脸又红了。
他今年二十,这枪竟然快三十了:“跟了你这么久?”
“上头发的,从军校毕业就带着了,它的前一任主人牺牲在某场战役里,后来这把枪被收回,机缘巧合之下给了我,”少将收起枪,从背包里摸出块压缩饼干,扔给余恕,“吃点东西。”
饼干硬得像石头,余恕嚼得腮帮子发酸。
但是,这玩意儿比之前在二区的时候军部统一给平民发放的物资新鲜,味道也好极了,他们之前吃的饭菜都是馊的。
余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在想,军部的肯定是故意的,好东西留给自己,坏的就给他们这些平民,平民的收容所也都是破破烂烂的楼,而军部的办公地点却修得高大漂亮。
可是......
少将看着好像并不是什么很难相处的军官,这让余恕又产生了动摇。
坏军官不会把自己的物资给平民,而今天少将给了平民两次,一次是干净的水,一次是压缩饼干。
崽崽可能也饿了,眼巴巴地看着少将。
于是少将从同一个背包里拿出另一块饼干,弯下腰,把饼干掰成小块,笨拙地喂到余恕抱着的崽崽嘴边。
崽崽啊呜一口。
“你以前带过孩子?” 余恕忍不住问。
少将的动作顿了顿:“没有。”
半秒后,他说:“总庭有育儿手册。”
余恕差点笑出声。
这人连哄孩子都要按手册来。他看着少将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肩章上的星徽蹭到孩子的头发,突然想起刚才在楼顶,这人也是这样,用那只浅绿的眼睛盯着闹事者,却在孩子哭的时候,迟迟扣不下扳机。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少将垂眸:“说。”
余恕犹豫一会儿,终于仰起头,质疑道:“你为什么会有干净的水源?”
“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领取到的物资都是过期的,水是脏水,饭是馊饭,”余恕有点生气,“凭什么你们就可以喝干净的水?”
好在余恕坐的位置靠后,并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动静,零星有几个人朝他望过来,但由于那些平民听不懂中文,所以也只是奇怪地看着这场闹剧。
少将神色淡然:“我没有让人给你们发脏水,所有从军部分发下去的物资都是干净的。”
“你骗人!”余恕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每天还是有那么多人死于各种各样的疾病?痢疾、霍乱,甚至是鼠疫,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不是丧尸病毒的感染者,但每天都会有一大批人的尸体被拖出去掩埋,你以为这些都是为什么!”
少将沉默了。
余恕怒骂:“你敢不敢发誓,你没有中饱私囊,你没有克扣我们的物资!”
“我敢,”少将说,“关于你说的那些问题,等我们安全到达九区基地,我会找人来核实,也许是其他人把物资替换了,但我从没发布过任何调换物资的命令。”
末了,他道:“相信我。”
“你好像总是这么冷血。”余恕说。
他声音很轻,被旋翼声吞掉了一半。
少将却听见了。
他侧过头,浅绿的眼睛在昏暗里轻轻眨了一下:“冷血才能活下去。”
他顿了顿,突然问余恕:“你见过变异初期的人吗?”
余恕的脸色白了。
他想起收容所一楼住着的那个总是挨家挨户敲门给大家送干面包的老太太,老太太好像是某个军官的母亲,因为有这层关系在,所以她那里总是会有一些比较新鲜的吃食,她人也很慷慨,会给大家送吃的。
可惜,这位和善的老太太最后变成了在走廊里爬的怪物。
“见过。”余恕说。
“他们会哭,会求饶,说自己还能救,”少将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你要是心软,下一个被撕碎的就是你。”
他低头看着余恕:“所以基地法则里写,对感染者仁慈,就是对所有人残忍。”
余恕没说话。
他突然觉得,少将那只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其实藏着很多故事。
直升机穿过云层时,崽崽已经睡着,余恕将她安放在一旁的儿童专属座位上,给她扣好安全带,还没来得及坐回自己的位置,机身便猛地一沉。
剧烈的失重感传来,余恕整个人往旁边倒去,额头撞在少将的胳膊上。
“小心点。” 少将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烫得余恕心口发颤。
“谢……谢谢。” 余恕慌忙回去坐好,却看见少将正盯着自己发红的额头,嘴角似乎勾了一下。
少将轻笑一声。
余恕尴尬地低下头。
少将没再追究,问:“很怕高?”
“不是,” 余恕别过脸,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云,“刚才,刚才是个意外。”
少将没再说话,却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拿了颗小东西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军部专门为晕机的军方人员研发的特效晕机药,因为灾难来得很突然,军部的成员都是来自世界各地军队的幸存者,大部分是陆军军种,但特殊时期转移用的通常是直升机,不排除部分成员会出现高空眩晕情况,这种药比一般的晕机药更猛,为了调和所有人的口味,特意做成了不苦的薄荷糖。”
透明的玻璃糖纸像被碾碎的极光。
余恕轻轻捏着。
少将的笑声很低:“就连我也只被分到一颗,你最好是到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再吃。”
“哦。”
余恕转过头看向窗外。
阴沉的天空。
他觉得现在大概是丧尸病毒爆发以来他最放松的时候了,因为少将就在机上,而且直升机里的人都是经过排查后才被允许登机的,不可能有感染者。
所以此时此刻,他感到格外安全。
“无聊吗。”少将问。
余恕微微一愣。
少将:“距离我们到达九区大概还需要花上四十多个小时。”
“太久了。”
少将:“想学俄语吗?”
余恕想了想:“那......谢谢怎么说?”
“Спасибо”
“……спасибо?” 余恕的发音磕磕绊绊。
少将的浅绿眼睛里闪过笑意:“差不多。再学一个。”
他放慢语速,音节在舌尖滚过,带着俄语特有的弹舌音:“Небойся.”
“聂……博伊夏?” 余恕学得舌头打结,“什么意思?”
“不要害怕,” 少将看着他,突然伸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记住了,以后遇到危险,就这么说。”
余恕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软。他想说点什么,却看见少将已经转过头,望着窗外的云层,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再教我一个吧。”余恕戳了戳他的胳膊。
少将:“想让我教什么?”
余恕说:“什么都可以。”
“那就......”少将想了一会儿,温和的眸光看向他,“Ятебялюблю。”
余恕笨拙地复述了几遍。
他问:“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少将使坏地眯了眯眼:“不告诉你。”
余恕无语。
一旁的崽崽突然醒了,指着窗外喊:“看,极光!”
余恕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云层缝隙里透出淡淡的绿光,像谁在天上洒了把碎钻。
“那是云反射的光。” 余恕解释道。
却听见少将低声说:“在俄罗斯,人们说极光会听见人的心愿。”
余恕看向他,发现他的浅绿眼睛里,正映着那片流动的绿光,像盛着一整个春天的溪流。
余恕好像看到了一种和平,或者说,对和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