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谋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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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卫和再拜报：
儿臣去国，远赴疆北，计一月有余。偶遭灾厄，幸得副使温行俭、茅封人余闲，并布衣乐氏相助，不没君命。
沿途所查，克扣贪饷，一应事款，所疑非虚。臣聊采物证若干，携人证数人，以归国陈述，所及人等，请付有司审办。
至于战伐，大节种种，皆可见于军报；其枝末处，则边关苦寒，民生维艰。臣处其间，心有戚戚，维乞于君，请益其年用，或少减衰征，如是而得生焉。
顾臣之去也，尝经患难，有欲阻臣者，号为游侠，擒之，则口称温氏、卫余之命，即赴死，不能救。臣惶恐不敢信，因索其身，得信物二，亦举以付司寇，或可正温、余之名。
和此一行，仰明君之德，增识广见，实事为国。察吾卫地之貌，文治武功，实欣欣也，臣稽首再拜，惟君鉴之。」
卫和的一封上书，随着余闲的捷报，比归人更快抵达都城帝丘。一匹快马，一名信使，长驱直入宫城，当日便将消息送到文公面前。
文公读罢，将文书放下，心中不是滋味。
卫余是他第一个儿子，出生两月有余，伶俐可爱，颇有灵性。那时他常常抱着小卫余到宫内最高的楼阁上，俯视下方花园里的花木、池塘，远处则是渐渐西沉的橘红色夕阳。父子俩在阁上待到天黑，直到夫人端着烛台来寻，一边嗔怪地斜他一眼，一边将孩子接回怀里，那时的日子多么幸福！
可是，上天赐予他一个疼爱的儿子，却又夺走了他相依七年的夫人。他仍然记得，年仅四岁的卫余哭得撕心裂肺，不理会任何宫人的安慰，只要他那再也回不来的母亲！他曾对儿子夸口说，想要天下的一切，父王都能给他弄来，可如今，他却无能为力。
他躲了卫余一阵，后来宫里添了新的夫人们，也添了更多孩子；卫余不再要母亲，也不再找父亲。但愧疚又如影随形地折磨着文公的心：他不立新的嫡夫人，不亲近其他的子嗣，立刚满十二的卫余为太子，只以此作补偿。
卫文公深深地叹了口气。卫余的荒唐行事，他大体知道，也想过教导，只是每次对上卫余那双肖似已故亡妻的眼睛，他的良心常遭到谴责，渐渐地，恐惧和回避与卫余接触；到如今，卫余走上不可挽回的弯路，全是他的错啊。
宫人进来传话：“太子卫余到。”
卫余进来，跪拜在面前，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余儿，这是卫和寄来的文书。贪饷本就证据确凿；他还说你命人半路埋伏，借机刺杀他，可有此事？”
“他说有就有呗。”卫余撇撇嘴，不多解释。
“你什么态度，给我认真说话！有，还是没有？”
“……有。”
“卫余，现在你成个什么样子？之前欺辱下臣、陷害兄弟就罢了，现在还贪墨军费、刺杀命官，这都是谋财害命的勾当，你与盗贼又有何异？盗贼窃家，你则是窃国！”
卫余低头不语。之前犯错，父亲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次大概也会轻轻揭过，他漫不经心想着。可接下来卫文公的话让他惊愕地抬头。
“我不能让祖上传下的数百年基业毁在你手里。和估计再过四日就回来了，到时我会昭告天下，卫余德行有亏，改立卫和为继太子。余，你自己想想，丢不丢人？”
卫余直视着他——他也知道父亲最怕他的一双眼睛。他声音低沉：“好啊，终于原形毕露了吧。十几年前，您也这样一边怀念母亲，一边迎进来一堆新人；现在又要一边不舍地放弃我，一边高高兴兴地立卫和！每天装出一副虚伪的样子，累不累啊？”
“你！”文公气得不行，“不可理喻！你还有脸提母亲！”
“你母亲知书达礼，一生最是温柔得体的，怎么到头来你……唉！”万千词句化作一声长叹，文公扶额闭目，摆手让卫余出去，差仆从送客。“走吧走吧！”
卫余出门转身的那一刻，回头看了屋内文公一眼，里头是仇恨与决绝。
第二日正午，文公处理完政务，眼看时辰不早，便命人摆膳，就在议事厅旁的偏殿里用。他愁得很，昨夜为卫余的退路辗转难眠，现在仍没想出结果。太子肯定不能当了，又舍不得真让他们严治卫余的罪，象征性地罚罚俸禄就算了；以后让卫和封他个官职，或者外放到封地，领个闲散的侯爵，至少能保他一世无虞……但余闲不住，肯定不开心，还是外放做地方官呢？
正想得出神，卫余来了，抱着一坛酒：“父亲，昨日儿子失态了，想来想去，还是想给您赔罪。”
看他面色轻松，文公心情也明朗了些：“能有这份心，余还是个好孩子。好，来坐吧！”
卫余亲手开封，拿过一旁的酒杯斟满：“我昨夜梦见了儿时旧事，是母亲和我一起酿的‘桂华醉’，原说待我及冠时拆开来喝，一忘已过去多年。今日上午也是儿子亲手挖出当年旧酒，母亲不在了，还请父亲与我对饮。”
“好啊。”文公眼前隐隐浮现出当年夫人顾盼神飞的模样，心口钝钝地痛。
“有我在，你们也不用在此侍候了，且让我们父子俩说说话。”得到文公的默许，仆从们低头退了出去。
酒里飘出清浅的桂香，饮下一杯，味道甜得发腻。大概是瑶华当年放了太多糖，她最爱甜的东西，还总要分享给他一起吃。
“最近总想起旧事，人老啦。”文公感慨道，“我已给你想好归宿，到地下也对得起她。”
……
“嗯。好归宿。”谈笑间又饮下几杯。“父亲真的爱母亲和余吗？”
文公有些头晕。原来衰老也会影响酒量，他没太听清卫余的问题：“哦……当然，日思夜想。”
“那不妨听听我设计的结局：今日正午，您积劳成疾，不幸薨逝，谥曰文，传位于太子卫余。卫和搬弄是非，不敬兄长，意图谋反，勒令其交还兵权，即日收监，处大辟（即后世腰斩）之刑。父亲意下如何？”卫余站起身，阴影笼罩了对面神智不清的君王。
“来吧，再饮一杯。时辰正好，您该上路了。”他制住文公，酒又怼到嘴边。
“逆子！逆子！”文公无力地挥手，酒液入喉，无法阻拦。胸腔里翻涌着疼痛，血液逆流，从口、鼻涌出，又因为文公半躺的动作而堵回去。口腔觉得辛辣，鼻子尝到腥甜，他要空气，他只想呼吸……
文公死了，死状不好看。卫余凝视那具面色青紫、血染衣襟的尸体，从袖里拿出手帕，盖上狰狞的脸，又把酒坛里的毒包取出，塞进文公腰封。一切收拾妥当，便推门出去喊人。
当天宫里宫外，整个帝丘都挂上白幡，宣告国丧的钟声庄严地回荡着。次日卫余便祭天即位，顺手操办丧礼，接着就以新君的身份发号施令，外人看来，姿态有些着急了。
这桩大事的消息传遍全国，也传到路上的卫和、温行俭耳里。随行众人不无担忧，大家都隐晦地知道兄弟间的龌龊，但看到公子与温先生镇定如常，也只能小声私语，定下心各自散去。是夜，一人从大营出来，将竹简塞到胸口，安抚性地拍拍马，驰骋进黑暗中。
临时营帐外虫声清脆，熟睡中的人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手拍到身边空荡荡的被褥。迷迷糊糊间，他只当同伴出去起夜，咕哝两声，又睡去。
回来了。卫和骑马走在最前面，温行俭稍落后半步，再后面跟着两车人证物证，从属左右护着。走上帝丘城中轴线的正阳街，零散挂于门前的白幡轻飘飘地拂动。门户皆紧闭，或许是为了方便逮捕他们而下的禁令吧。
宫城。偌大的正门禁闭，卫和示意随从去叩门。
“公子卫和叩见君上！”随从喊过数遍，宫门蔚然不动，任日光照耀它的砖瓦。
一刻钟后，侧门才慢慢打开，冲出带甲执兵的帝丘卫，将他们一行小队团团围住。领头的是温继文。果然是温继文。
“公子和，温副使，别来无恙啊。”他令牌高举，“在下总揽京城防务，你们离京太久，不知新规：凡帝丘城中主路（对，就是正阳、乾阳、芙蓉、衣冠四街），禁止纵马。”
他歪头，似笑非笑：“念尔等初犯，又急于面见君上，便除去马匹佩剑，由帝丘卫从旁看管进宫；至于这些证据，先由我代为保存。请吧！”
温行俭一哂：“以本副使之见，所谓新规，怕是温大人杜撰。我等奉先君之命，查军国大事，大人有意阻拦，居心何在？”
“在下居心为何，不劳副使费心，只不过……君上令牌在此，再不动作，就有谋反之嫌喽。”温继文上前，在温行俭耳边咬字，“谋反——你说呢，我亲爱的弟弟？”
他失望地发现，温行俭与卫和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气急败坏也罢，慌乱恐惧也罢，他们面上一派平静，镇定得仿佛胜券在握。甚至，温行俭先迈步到宫门口，疑惑回头，目光似在询问：怎么还不走？
内里的目的越肮脏，表面的装饰反而越华丽。这一场鸿门宴，他们既然敢来，自然作好准备。兄弟俩寒暄，温行俭端坐一边，看戏。
终于，卫余放下茶杯。【来了。】
“和，此次你远行北疆，主导战事，着实劳苦功高啊！如今北部安定，不再兴战，你看……”
卫和眯眼笑了：“王兄所言极是。不过，弟从先王处领下差事，还想见过先王，将事情了结，再归还权柄。”
“和是在与我说笑吗？”卫余干笑两声，“先王昨日已归于王陵，如何得见？”
说着，他抬高音量：“和不愿归还虎符直说便是，何必拿先王为乐？”
“父亲薨逝突兀，和不过合理怀疑，王兄如此激动，倒是应了和的猜测了。”卫和悠悠盯住卫余，一字一顿。
“有何可疑？本君即正统，和是要取本君而代之吗？”卫余骤地摔碎茶杯，厅外候着的守卫即刻闯进，将卫和与温行俭控制住。
剑架在脖子上，卫和敛去嬉笑的神色：“王兄真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王弟说的是什么话！若不是你执意谋反，何至于此？”卫余背过身，“带下去，待有司审问。”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六章 谋士（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