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万般无奈皆成空洞 ...
-
话音落下的瞬间,凄哀喑哑的啼哭突然尖锐起来。四人耳膜一阵剧痛,捂耳抬头,只见瓢泼血雨之中,所有的回忆不知何时又铺展了起来,却不再是向前连成一线,而是紧紧地环绕成了一个圈,把他们包围在了中间!
回忆如疯狂旋转的走马灯,越收越紧。
而不同于刚才的是,每个回忆里的罗念楠,都变成了一张青紫破裂、双眼血红的脸。
秦时阳和其中一张脸对视一眼,吓得惊叫出声:“啊————!!”然而不等他喘过气来,第二声惊叫立马又冲破了喉咙口,因为每一个回忆中的罗念楠都转头看向了他。
廖博也快疯了:“我草啊!!怎么是这么个来法?!!”
周逍一左一右拉住他俩,道:“别躲!快帮我找……”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炸响,漫天血雨猝然爆开,成万千利箭,自最高处朝地面袭来。秦爻在地动山摇之中挥手向天,拉出一道如天弓般的纸屏障,把四人笼罩其间。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几支血箭已然如长了眼一般直直冲来。
唰!
四道浅色的金光如气泡应声破裂。正是进‘山’之时,周逍给几人挂上的简易鬼皮!
鬼皮一落,活人的阳气立马弥漫开来。
这无疑是道上之人最怕发生的事之一。因为‘山’、鬼本为一体,阳气泄露,不止饿鬼本鬼,‘山’中万物皆会被之吸引,如觅食的猛兽,势必将入口的猎物咬碎嚼烂吞入腹中。
果然,鬼皮炸破的同时,地面颤抖,山石聚拢,整座‘山’体如同马上就要咬合的巨口。黑沉沉的雾霭从四面八方笼聚而来,仿佛一条条兴奋的绞索。
“锵!”秦爻挥手送出一个顶天立地的纸人钟馗,提剑一挡,绞住一条黑雾,发出骇人的金属碰撞之声。
阴惨惨的嘶哑哭声依然缠绕在耳,里面是不断旋转收缩的回忆,回忆中是面目可怖、虎视眈眈的罗念楠们;外面是颤抖聚拢的山石,在秦爻的抵挡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
廖博吼道:“你刚才说找什么?!”
罗念楠的脸或哭或笑,随着回忆的盘旋分裂又重合,诡异至极。周逍却纹丝不动,紧盯着每一张与他对视而过的脸,答道:“找真正的罗念楠!”
“这些回忆里,只有一个是真正的饿鬼罗念楠,其余都是她造出的假象。”周逍一边道,一边揪着两人踏罡步斗,免得两人被那回忆搅起的阴风卷入其中。
“怎么找?!”秦时阳没踏过罡步,被周逍提着衣领宛如跳秧歌。
周逍把他丢给廖博拎着继续跳,自己腾手摸兜,从小白瓷缸中取狗皮快速制成几张膏药。
那膏药出手化成符绳,周逍给他俩一人分了几条,道:“饿鬼枉死是一瞬间的事,所以它们通常不会再有机会看见自己死后的模样,想要捏造,只能凭借感觉。你们仔细看,这些罗念楠虽然乍看都一样,但其实脸上的疤痕血迹各不相同。”
秦时阳和廖博闻言压着恐惧努力看去,果见那些面庞五官一致,伤口却有深有浅、有多有少,恐怖得五花八门。
廖博一手揪着秦时阳,一手跃跃欲试地甩着符绳又问:“那全都不一样,怎么才晓得哪个是真的?”
周逍道:“看肚皮!”
廖博恍然大悟,秦时阳也立马懂了:“饿鬼要吸食阳气,所以肚皮一定是浑圆的!”
“不错。”周逍立马称赞,“秦小公子好机敏!”
秦爻背靠着三人又放出几个巨型纸人,如扛鼎一般抵住想要挤爆他们的山石雾气,道:“周大夫,你再夸他就要惹事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秦时阳得意忘形,一个罡步没踏对,左脚踩着右脚“噌”就甩出了一条符绳,猝然套住了一个血盆大口的罗念楠。
那“罗念楠”低哑着嗓子哀啸一声,被符绳套着脖子朝四人飞来,吓得秦时阳闭眼乱甩,“啪!”的一声,甩到了秦爻脸上。
“…………”
几乎是同一秒,斩断“罗念楠”脑袋的钟馗转了个身,提着剑就要去干秦时阳。
周逍赶紧拦住,道:“别别别,有仇等下再报,现在千万不能内讧啊!”
钟馗犹豫了一下,然后怒目而视,“铛!”的一剑,砸碎了秦时阳身后聚拢过来的一条黑雾。
黑雾散去,露出吓趴在地的秦时阳。
“……”周逍揉着太阳穴把人拖起来,道,“刚才那个肚皮瘪的,赶紧再找。”
想要在层层叠叠、穿着衣服又迅速旋转的饿鬼之中找到一个肚皮浑圆的,还真没那么容易。一来光是看着就令人胆寒,二来并不是每个回忆都能看见罗念楠的正面。
廖博问道:“抓到之后该怎么办?”
周逍道:“用尽全力拖住她,然后找到手机,问真心!”
一撞生门,二挂鬼皮,三走冥脉,四问真心。
此乃‘移山’必不可少的四个步骤。前三条他们都顺利过了,就差临门一脚,问真心。
也就是拔除罗念楠真正的怨念,削弱其恶意。如此,才能移走这座大‘山’,将她引入轮回、送往托生,从此不再受这飘摇之苦。他们也才能活着出去。
周逍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刚才在罗念楠的回忆里,她明明挂掉了已经拨出去的报警电话?”
廖博秦时阳点头:“对,没错 !”
“那为什么后来我们又听到了忙音?”周逍挑眉。
廖博猜道:“或许是她又拨了一遍?”
周逍摇头:“报警电话会忙音这么久吗?”
秦时阳道:“那不然呢?难道她打给了别人?”
此话一出,两人汗毛倒竖。
周逍点头道:“我想她之所以会挂了报警电话,为的正是打给另一个人。”
俩神兽异口同声:“打给谁???”
周逍目光紧随回忆而动,道:“我有个猜测,但还得看了她的手机才知道。”
说罢,他突然左右各指中一个“罗念楠”,急急唤廖博秦时阳:“抓住它们!”
“好!!”两人此时反应倒快,毫不犹豫出手一套,登时抓住两个咿呀乱叫的“罗念楠”。哪知抓来一看,没一个是肚皮滚圆的!
“周大夫你这不是乱——”廖博话没说完,只见周逍早已悍然出手,又套中一个。
不同于其他,这个罗念楠指爪锋利,面皮乌青,一双血红欲滴的怒目圆睁着,只剩瞳仁。而作为以阳气为食的饿鬼,她腹部夸张地鼓胀着,上面布满青筋和血管,时收时放,一缩一张。缩时如瘪皱的胃袋,张则如马上就要爆炸的水囊。
“——声东击西??”
来不及高兴,周逍甚至来不及回答,下一瞬,罗念楠身形暴涨,捆着她的符绳立刻就被挣断成数截。“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窥探我的怨恨……?”罗念楠的声音怨毒、嘶哑,她疯了一样地蹿到半空,霎时间,所有的回忆扭曲成阴森的色块,每个回忆中的“罗念楠”都抽身而出,头脚相接连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朝他们当头罩来!
可惜,就她被符绳捆住的半秒,钟馗的大剑已经一剑劈开了她原本所在的回忆,正是电梯坠落的那一瞬!
“她既然守在这段回忆当中,就说明手机一定在这里!”大网落下之时,周逍已经拉住秦时阳和廖博,纵身跳入那回忆被劈开的裂口。半秒,裂口中幽幽传来一声:“秦公子,上面就交给你啦!”
罗念楠凄厉地尖叫起来。混战之中,秦爻控着四个纸人,无声地笑了一下:“知道了。”
阴风惨惨,寒意如刀。
裂口之中,刺骨的阴气有如千百万把利刃自下而上,直挺挺刮过人的骨皮。周逍三人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之中急速下坠。不是别处,正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电梯井。
啪。
三人双脚触地,没摔死完全是因为廖博急中生智,拼了老命抖出几滴灵力,屈指点了三张黄表纸。
廖博浑身湿透,软着腿还没站起来,眼前又出现一张黄表纸。周逍笑笑:“太黑了,劳烦博哥再点一张。”
“……”廖博剩余的那点灵力要使出来,好比矿泉水瓶要倒出最后一滴水,抖了几回都没点亮。“哎呀!”最后秦时阳干脆抓着他手腕猛按虎口一甩,差点给他甩脱臼。
着了。
微黄的光立刻照亮周身。秦时阳廖博低头一看,登时吓得目瞪口呆。他们正好站在罗念楠的尸骸之上,上下左右恰是满目疮痍的轿厢。只不过,全都是没有实体的回忆。
小姑娘面目朝下,血液顺着她的头颅流出,向四周缓缓洇开。她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因为冲击而折断,手掌翻转朝上。不难看出,有什么东西被从手掌中甩出去了。
三人顺着那方向一阵搜寻,终于,在轿厢废墟之中,一块被冲击撞碎的混凝土下,找到了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
“啊————”
手机被周逍捡起的同时,尖锐凄厉的叫声震破耳膜,罗念楠浑圆的腹部鼓胀到了极点,如同被扼住了命脉,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涛,只能发出凄惨绝望而沙哑的尖叫。
由回忆构成的电梯井簌簌抖动,画面如斑驳的墙皮一块块脱落崩塌。
周逍按亮手机屏幕,秦时阳廖博凑过来。
只见最后一条通话记录上写着两个字。
爸妈。
“快接啊……快接啊……求你……接啊……求你们了……爸!!妈!!!”
山峦震颤,草木齐哭,风似拔山,万鸟哀鸣。
周遭回忆迅速剥落融化,三人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山路上,抬头,见雷云再次倾下如注血泪,伴着无尽“嘟……嘟……”的忙音,引人共泣,动魄惊心。
“我恨!!!”
怨念是这座‘山’的根基,而藏着秘密的手机就是最初造就根基的那条刺。
根刺已拔,罗念楠被秦爻的纸人团团缚住,恨意终于如见天日,倾泻而出。
“我恨他们!我恨!!我千不该、我万不该,我不该挂了那个电话!改成打给他们!!”
两行血泪缓缓从她眼中流下:“我恨……我恨啊!!!如果我没有挂掉电话,如果我没有打给爸妈,如果我没有!!罗程佑……罗程佑一定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可他们……”
血泪横流,从她青紫、破裂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滚落。
“婆娘,谁打来的电话?咋一直响?”
春日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工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男人撩起衣服擦着脖子上的汗水,下巴点了点女人放在木板桌上的手机。
木板桌上,发黄的电饭锅冒着热气,女人手里拿着碗筷,从旁边的大铝锅里往外盛菜,陆续递给歇班的工友:“还能是谁,她呗。”
“咋不接啊?”男人端起一碗饭菜,问。
“昨天不是刚跟她说了回老家的事儿吗,现在打来能干什么?肯定叫咱们别让她回去呗。要不然你说平时,她啥时候这点儿给咱们打过电话?”
“行,那别管了,由它响着。”
饭菜热气飘远,蒸腾着蒸腾着,就变成了血,又化成了雨,落在罗念楠脸上,变成了泪。
电梯即将坠下之时,罗念楠拼死一跳,几乎把弟弟罗程佑完全推了出去,虽被截断一条小腿,但如果施救及时,大概率并不会死。
“那时候,我知道我必须要死了。”罗念楠道,“我如果跳起来,电梯就一定会掉下去,可如果我不跳起来,电梯也会掉下去,罗程佑也活不了。所以……我选择了加速我的死亡,推他一把。”
“可错就错在……我在最后的关头,我很想我爸妈。”
血泪几乎将她紫涨的脸颊蒙住,她用模糊的眼睛看着周逍,苦笑了一下:“你们懂那种感觉吗?我知道爸妈从来都不爱我。我叫念楠,就是念着弟弟的意思,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孩子。可是……我好像没有办法不在意他们……”
“好不公平是不是?”她又苦笑了一下,“他们有别的孩子,我却没有别的爸妈。即使他们不爱我,我也想在最后一刻,跟他们说一声再见……我想告诉他们,我把罗程佑推出去了,让他们一定要来救他……”
可是,那个电话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接。
可是,那声再见自始至终都没有说。
可是,罗程佑还是死了。
“电梯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我只有一次机会。我用错了。”
“你们说……我怎么能不恨?我恨!我恨极了!我恨他们把我想得那么的不堪。我恨!我恨他们连自己的儿子都救不了。我恨!我恨他们生下我却不爱我。我恨!我恨我自己,我不该挂掉那个电话……”
‘山’间的阴风再次呼啸起来,罗念楠的哭声却逐渐变得细弱,鼓胀的肚皮慢慢瘪了回去,她哭着哭着,哭成了蜷缩的一团蹲在地上。
周逍和秦爻大概是猜到了的,秦时阳和廖博却被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秦时阳不知何时拿出了挨打时周逍给他的那包手帕纸,无措地捏在手中,想送不敢送。
廖博干脆给了他一记,默默拿过来,抽出一张递给罗念楠。
意外的是,罗念楠抬头接住了,轻声哽咽道:“谢谢。”说完,她又埋头哭起来。
血雨随着她的哭声忽大忽小,四人就这么在‘山’巅直直地立着,安静地听着她哭。
听着她泣不成声,听着她肝肠寸断,听着她哭走了云雾,哭走了群鸟,哭走了‘山’间万物。
天地仿佛只余这时细时长的呜咽。
万般无奈,皆成空洞。
罗念楠哭了有多久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后来秦时阳和廖博也快哭了。
“这咋办啊……不会哭出啥问题来吧?”“不能吧……都是鬼了,还能哭出啥问题?”“我不知道啊。”“那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去劝劝?”“我……我嘴笨。你去。”“你骂我的时候嘴笨过?”“我会骂人不代表我会安慰鬼啊。”“正好学一学呗。”“你怎么不学?”“我嘴笨。”
突然,秦时阳裤兜里两张黄表纸无风自飞,“啪啪”两声抽打,世界安静了。
被糊住嘴的俩人:“…………”
“我、我好想我爷爷奶奶。”罗念楠抱腿蜷缩着,突然哽咽道。
周逍轻声问道:“你想去看看他们吗?”
小姑娘抬起头来:“我……我可以吗?”
周逍点头:“只要你想去,当然可以。”他弯下腰,朝罗念楠伸出一只手。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拉住周逍,站起了身。泪水熬红了她破裂的脸,她揉了揉只剩瞳仁的眼睛,低头看向自己鼓胀的肚皮:“可是我这个样子,会吓到我爷爷奶奶吧?”
周逍微笑着指了指秦爻:“看见那个叔叔没?他会的东西可多了,能帮你把——”
话没说完,忽听一阵“咔啦咔啦”的响动。周逍愣了一下,然后猛然伸手捂住裤兜。
晚了。
小白瓷缸的盖子“咔啦咔啦”抖动着一炮窜上半空,一边窜还一边发出“哇哇”要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