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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梅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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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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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明日便要进入学堂了。芰荷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娘子时……小娘子拽着奶娘的衣角,怯生生的,样子好生可爱。”
芰荷绾起女孩如瀑的乌发,青丝自指间淌落。
烛光摇曳,游丛溪望着铜镜中晃动的身影,拨弄起母亲的遗簪,轻笑:
“芰荷,你又拿我取乐。”
“芰荷的名字本就是小娘子所赐。我仍记得,小娘子当年所吟……涧影见松竹,潭香闻芰荷。”
“也就吟得诗歌几句罢……”
她将簪尾叩向椟匮。
余音袅袅,似噙着未尽的颤音。
“芰荷,明日衣裳素净些便好。”
芰荷垂目应声,烛台声里,木门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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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在窗纸上晃动,林清瑜独坐案前,翻看手中《漱玉词》。指尖摩挲过泛黄字迹,她听得院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姑娘,该歇了。”奶娘在门外轻唤。
林清瑜合上书卷,却不急着起身。
她望向案头。明日新生入塾,父亲特意嘱咐她备好《女诫》新本。
随意翻开书页,她轻声读着:
“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
其中所述,早已熟稔。
尚年幼时,父亲就常抽问,答不上便要挨得戒尺责罚,因此她几乎倒背如流。
只是她总是想,何以男子可以立于广阔天地,而女子只能委作人妇,时刻谨记不为丈夫、家族蒙羞。
仿佛至终都是他人附属,在四方闺苑中凋落。
像阿娘一样。
父亲讲学时,她时常流连于书房之内,翻读史书杂文,感叹朝廷之上的尔虞我诈,叹息时代的转瞬即逝,想象桐安之外的辽阔疆土。
若他日能走出这方寸,她的人生是否也会如此般绚烂?
“奶娘,你说新来的游姑娘,会是个怎样的人?”她轻声问。
“听闻是游通判家的千金,想必知书达理……”
林清瑜却已然失神。
她的思绪飘回九岁那年。游府后巷中,清脆笑声与秋千齐飞。
“小娘子,你莫要站在秋千上了……”
“芰荷,这般好似鸟儿展翅飞翔!”
“小娘子要飞往何处?”
“飞去万水千山,看看天有多阔,地有多广!”
字字清脆如珠,时至今日仍常常轻叩她的梦寐。
母亲曾说,秋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闺阁女子生命的凋零。可在那姑娘身上,秋千却好似震颤翻飞的羽翼。
明日所见之人,会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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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皓月当空,奶娘轻掖被角。望着林清瑜酣睡的脸庞,不觉呢喃:“大娘子当年最爱荡秋千……”
她取出半块绣片,有些失神。
绣片飞鸟,沿着缺口折去了翅翎。
风叩窗棂,檐角铜铃轻响。
静止的飞鸟恍惚翩然振翅——仿若二十年前,大娘子从檐下跑过,惊起满庭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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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光熹微。林清瑜向外依稀瞧着,梅下秋千残旧,暗红绸带缠绕绳结。
“奶娘,取阿娘为我绣的那套吧。”
“那衣裳还是大娘子为姑娘诞辰所绣……姑娘向来珍视,怎的今日要穿?”
她捋了捋耳畔垂下的一缕鬓发,只是笑笑。
林清瑜寻着青梅的气味踏进后苑。自阿娘离世后,这儿的秋千便再无人擦拭。她的指腹碾过木纹沟壑,蓦地滞在刻痕边缘。
“丙申年孟春,林氏留。”
她喃喃着,好似倏然与昔日重叠,阿娘握着她的手,刻划出细碎的木屑,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石榴裙上。
仰头,望见的,是阿娘眼底如清泉般漾开的笑意。
可再低头,眼前却只剩那块安静的石碑。
她轻轻拂去尘土,却无意被绳结硌出浅痕。
暗红丝绦浸得发白,绞缠麻绳,宛如蛇蜕悬于枯枝。那是及笄时,奶娘系上的。
“未出阁女子荡秋千,需以绸带束绳,免叫裙裾飞扬,失了体统。”
“这根红绸是为了时刻提醒姑娘,不要坏了规矩。”
她的手悬于绳结之上,俄顷,终是落了座。
她缓缓蹬腿,在脚尖提起的刹那,清风拂面。这般光景,还是幼时,坐于阿娘膝头,手掌被紧紧覆着,麻绳挠得掌心发痒。
只是荡着,来回几次,薄汗也渗透轻纱,贴附背脊。
忽闻脚步漫来。
林清瑜攥紧秋千麻绳,鞋尖堪堪点青苔。
晨光斜切梅枝,一道伶仃身影立于月洞门前。
淡绿裙裾下,探出半截缎绣鞋。鞋头珍珠微颤,似昨夜梅梢凝露。
林清瑜慌忙起身,无意一拉,猛然将绸带甩向空中。晨风剐过,绞着绸带腾空而去,掠过梅枝,消失在恒墙之外。
她怔怔望着空荡的绳结,竟觉畅快几分。不及细想,她匆匆跑开,连珠钗也滑落发髻。
倚门回首,佯装嗅青梅,却撞上一双清亮的眸子,羞意倏然抚上心间。
游丛溪俯身拾起珠钗,拂去尘土,还不及林清瑜开口,便倾身靠近。林清瑜微微屏息,掌心无意识收紧。
一丝细碎的暖意拂过,陌生的气息漫上睫羽,她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开。
游丛溪将珠钗轻轻插进她的发髻。目光从林清瑜鬓侧缓缓移至眉眼,带着几分探究。
“姑娘的珠钗掉了。”
林清瑜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书院新生错入后苑,倒是有缘。”
“方才在前院略觉闷热,便四处走走。寻着青梅的香气,谁知绕着绕着,竟到了这里”,她顿了顿,眉眼弯弯:“想来的确是缘分”。
林清瑜抚平裙摆,福了福身:“后苑清幽,你若喜欢,大可随意看看。”
游丛溪颔首,含笑道:“听闻先生有一千金,聪慧机敏,想必姑娘就是了。我名丛溪,敢问姑娘芳名?”
游丛溪。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辗转,似年少时偶然听闻的缀玉联珠,令人难以忘怀。
原来是她。
父亲偶尔同旁人提及通判,说他在桐安素有清誉,膝下儿女个个聪颖乖巧,唯有那小女儿性情洒脱不拘。
她不动声色地记下,在脑海中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望着眼前人,林清瑜忽然发觉,过往对那个姑娘的幻想,终究只是隔雾窥山。而此刻,她从晨光中来,拂去雾气,显露出的,是一抹更加鲜活的身影。
她原以为,今日初见当是在书院,于父亲引荐下彼此结交,端端正正地说出各自的名姓。而非在这晨曦未散的后苑,她倚在秋千上,而她,踏着青梅香气而来。
可想来,又觉这般恰好——她本就该是这样的人。
她收敛思绪,声音柔和而克制:“林清瑜。”
远处晨读声起,父亲正领着新入塾的姑娘诵读《女诫》。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琅琅书声与青梅香气厮缠。
前者坠回青砖瓦地,后者却挣出恒墙缝隙,追逐流云,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