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双生》Tinkerbay

8、子弹

　　这一夜想必是这座房子最忙碌的一个夜晚，先后两个男主人都被紧急送往医院，汽车的轰鸣声几乎就没停歇，要是有邻居，大抵会被那声枪响吓得不知所措。

　　苏暻看到我肿胀的脸颊时，恨得咬牙切齿。
　　他扶我走下楼梯，一群背影挡住我的视线。

　　佣人们手里捧着染血外套，从沙发上半躺着的人的西装、金色短发，还是能轻易认出——中枪的是克里斯。

　　而枪，在苏伶手中。

　　她秀美窈窕的腰肢看起来弱不禁风，五指纤纤，却稳稳地抓住了枪。

　　苏伶朝克里斯开枪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克里斯英俊的脸因痛苦而皱成一团，这个在战场上都不曾负伤的男人，收到的第一颗子弹，居然是在自己的家中。
　　他紧紧捂住腹部，鲜血染红了衬衫。

　　塞巴斯站在人群的另一端，脑袋上缠着绷带，整个人都傻了。
　　现在，他们看起来真像一对父子。

　　苏伶看到我，脸上神情也是一滞，她走到我们跟前，弯下腰低声说：“小暻，你认真听好，从今天开始你是家里的大人，要照顾好你自己和你弟弟，你能做到吗？”

　　苏暻泪眼朦胧，重重点头。

　　苏伶转过来对我说：“小影，答应妈妈，以后要听你哥哥的话。”
　　我心中一紧：“妈妈，那你呢？”
　　苏伶：“妈妈有其他的事要做，答应我好吗？”
　　我说：“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听哥哥的话。”

　　“好孩子。”她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在额头上落下一吻。

　　趁着客厅里人群混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克里斯身上，苏暻拉着我出门，门口停着一辆车，不是我们常坐的那辆，但苏暻打开门坐了进去，我才发现司机是庄园里照顾我们的女佣。

　　“回家吧。”苏暻对她说，声音微颤：“妈妈让我们先回去。”

　　车灯照亮前方的路，救护车正疾驰而来，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收回目光，紧紧握住苏暻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满是冷汗。转头看他，那张还稚嫩的脸庞上牙关紧咬，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前方，仿佛这样就能充满勇气。

　　我轻轻喊了他一声：“哥哥。”
　　他一个激灵，回首，露出坚定的笑，手指穿过我的，十指相扣。

　　“别怕”，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顿了顿，又说：“还有，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今天我，我……”
　　他哽咽了，无法说下去。

　　我也笑了笑，虽然知道现在肿成猪头的脸一定很丑。
　　“我知道你和妈妈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我一点也不怕。”后半句话当然是假的，我怕得要死。但是只有想着苏暻的时候，我才不那么害怕。

　　回到房间，冰敷完的脸不再发胀，躺在床上，我问苏暻：“为什么妈妈会用枪打克里斯？”
　　过了很久才传来声音：“克里斯是个混蛋、花心大萝卜。他明明在德国有老婆，却骗妈妈说没有。要不是妈妈怀孕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接我们来德国。”

　　猜想的事实成了真，想到这一个月的温情脉脉，他教我用枪时的认真与慈爱，如踩了狗屎般难受。

　　我又问：“那把枪是克里斯的？”

　　黑暗中，苏暻翻了个身，听见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我想转头看看，却碍于脸上的伤没法动弹，只能用余光瞥见他隐隐约约的发丝。

　　他沉沉地说：“小影，你会怪我吗？”
　　“我为什么会怪你？”

　　“那你会怕我吗？”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你是我哥哥，我怎么会怕你呢？”

　　“开枪的人是我。”

　　我被这句话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想苏暻怎么可能开枪？
　　一边又想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的枪法是克里斯手把手教会的，苏伶才是那个不会用枪的人。她为了保护苏暻，才拿走他手中的枪，挺身承担一切后果。
　　这才是真相。

　　想明白之后，就是密密麻麻的心痛。

　　苏暻断断续续地说：“我朝自己的爸爸开枪，开枪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他亲手教我怎么把子弹上膛，怎么扣动扳机的模样。我是不是很坏，很糟糕？”

　　被单下，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你看见塞巴斯了吗？他头上的伤口是我把他推到地上撞出来的。”我说：“我推倒了塞巴斯，你朝克里斯开枪，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苏暻没有说话，只是呼吸稍快。

　　“克里斯不是我们的爸爸，而你是我的哥哥。无论你好或者糟糕，勇敢或者怯懦，你都是我的哥哥。刚才我说我不害怕，其实是骗你的，我怕极了，可是想到你和妈妈，我就不那么害怕。”我故作轻松。

　　黑夜的好处在于即使有无数难过，无数悲伤，你都能将它们通通藏在夜色中。沉谧的夜晚，未卜的未来，血色的月光，感到无限委屈与茫然，耳畔是苏暻隐忍的哭声。

　　记得童话里公主永远在被继母折磨，公主的裙子一定洁白无暇，她的双手也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必做，恶人总会自食其果，公主和王子百分之一百得到happy ending。
　　童话只能是童话。

　　月色中的柏林，风浪下的平静。

　　次日清晨女佣已经整理好了行李，回想搬进这座庄园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墙上的油画仍然美丽，纱帘飘动的角度都没有改变分毫，但它的女主人不会再回来。

　　听说那一枪打中了克里斯的脾脏，医院不得不连夜将它摘除。

　　克里斯是军官，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显然洛瑞林不会轻易地放过这个把柄，她和塞巴斯都恨我们恨得要死。克里斯如果不想婚姻丑闻败露，就不能承认我们的身份。

　　苏伶将要承担这一切。
　　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些钱，外加两张去往英国的机票。

　　一夜之间，我同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

　　柏林，这座酿在啤酒中的城市，霍亨索伦王朝的遗留物，那些充满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老式街区，回想起来，美好的记忆总是太快，能长久留下的只剩下悲伤。

　　从柏林到伦敦的距离是1033公里，从少年到成年，只需要一个晚上。

　　拎着行李箱回顾布利兹庄园，恍然得不像过了几个月，而是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