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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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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的某个冬日,我坐在丹麦圣阁楼的窗前,看街道上人影寥寥,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我忽然感到无比的静默,仿佛天堂与地狱正在眼前融合,思绪如同冲开束缚的枝桠铺天盖地生长,我意识到今日的情景,其实是从出生起就注定的结局。
一九九零年的冬天,我的母亲苏伶来到鄢城医院待产。
那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年代,德意志正走向统一,苏联走向解体。那也是一个无比怯懦的年代,未婚先孕仍被视为不贞,在无数的窃窃私语与窥视的视线中,她独身一人进入产房,敞开双腿。
我叫苏影,我哥哥叫苏暻。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小孩不同,我的头发是浅金色,眼睛是湛蓝色,过于高挺的鼻梁,阳光下苍白的皮肤,一切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中国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时候,排除异己盛行,锋利的言语和审视的目光就像刀刃一样尖锐,我很早知道,自己是别人口中的“杂种”。
好在,我不是孤身一人。
我和苏暻是双胞胎,用更老的话讲,叫双生子。
苏伶很少带我们出门,她总是呆在小洋楼里,连花园也很少去。偶尔会有人来拜访,但她似乎并不喜欢见人,每次有客人来,她就让我们呆在阁楼。
小小的阁楼上有一个窗户,棕色的木板,墙纸上蜿蜒着藤蔓,窗外是蔚蓝的天,苏暻说,那是我眼睛的颜色,像一颗玻璃珠。
他其实是在自恋,因为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等到客人走后,苏伶就会打开阁楼的门,让我们去花园,我们在花园中滚作一团,苏暻搂住我的肩膀,我顺势靠在他胸前。
阳光明亮,草地柔软,风也拥抱着我们,浅棕的发丝在光线的直射下像是金色,碧蓝的眸子望在一起,他凑近亲上眼睑,问:“小影喜不喜欢哥哥?”
我也亲他的脸颊,掷地有声:“我最喜欢哥哥。”
苏暻哈哈大笑,搂着我在地上打滚。过一会儿他忽然停下,又问:“那我和妈妈比呢?”
我为难地皱起眉头。
他挥舞双手画了一个大圈,说:“你必须全世界最喜欢我,知道吗!要喜欢我比喜欢妈妈还多很多很多倍!”
我说:“那你也得最喜欢我才行。”
苏暻笑嘻嘻,蓝眸明亮:“我当然最喜欢你,因为我们长得一样!”说完他板起脸来:“所以你不能丢我的脸,知不知道!”
他只要一摆出这副表情,我就知道他又开始嫌弃我了。
双胞胎中,似乎总有一个更活泼,更强壮,在我们之间,那个人显然是苏暻。他总是先我一步学会走路、说话,也更招人喜欢。
七岁时,苏伶尝试把我们送去学校,但在她和校长交流的间隙,一群学生把我和哥哥包围,他们的脸是笑着的,手却揪住我的头发,仗着身高把我们逼入墙角:“我们不欢迎洋鬼子。”
我尖叫起来,苏暻冲上去掰他的手,但其他人压住他,捂住嘴巴。
终于,紧闭的门打开,一瞬间,学生一哄而散,我和苏暻躺在地上,苏暻闭着眼睛,紧紧咬着唇。我抱住他大哭:“妈妈带我们回家,我不要在这里读书,不要把我们留在这,不要不要!”
“好。”苏伶温柔地抱住我们,在我的记忆中,她常常过于温柔,但那一刻我却在她的身上看见一种温柔以外的力量,坚定地让我以为她的怀抱能成为我们永远的依靠。
回到小洋楼,苏伶让我在房间里陪苏暻,我把湿毛巾敷在苏暻的眼睛上,问:“还痛吗?”
“还好。”苏暻抿嘴。
我知道他在嘴硬,心中难过,喃喃:“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苏暻丢掉毛巾,“是我们的错吗?是他们的错!一群混蛋,疯子!”
苏暻咬牙切齿,肿起的眼皮下,眼白布满血丝。
我看着这样的他有些害怕,抱住他道:“哥哥不要生气,我会陪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苏暻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小影,我讨厌他们,讨厌除我们之外的所有人,我们告诉妈妈,让她带我们走吧。”
我呆住了。
苏暻仿佛想到一个绝佳的点子:“没错,我们离开,世界这么大,总有适合我们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里呢?这里没有人喜欢我们。”
离开?这个词真是太陌生了,我对它天然地排斥。我熟悉鄢城,熟悉这栋小洋楼,熟悉这个房间,眷恋曾拥有过的欢快时光,眷恋阁楼窗外的蓝色海洋。
可是苏暻打定主意,望着我的眼中满是期待:“小影,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我没法说不,他是我的哥哥,我们几乎共享整个世界,我应该和他站在同一立场。
在他充满期待的目光中,我点了点头。
“不,不行。”
出乎意料的是,苏伶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她美丽的面孔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抗拒。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苏伶又柔软了下来,摸了摸苏暻呆滞的脑袋,说:“现在不行。这样,妈妈答应你,我们再住三年,如果三年之后……三年之后,我一定带你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