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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火葬场的白烟 ...

  •   那年是C市最长的雨季。

      连着下了十几天雨,灰白的天幕像一块湿透的宣纸,盖在城市上空不肯散去。走在明德中学那条老旧的校道上,雨水从教学楼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混合着空气里青草和粉笔的味道。

      那年,唐嘉浩十五岁。

      裴临风也是十五岁。

      他们是明德中学初三五班的同桌,从小学起就是邻居,从一起上下学的单车骑行开始,他们的日子仿佛就被一根细丝牵在了一起。

      裴临风的性格一向温和稳重,是同龄人中少见的优雅典范。他写得一手好字,理科成绩优异,钢琴八级,打篮球也不赖。班上几乎所有女生都暗恋他,连老师们提起他也都是一脸欣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坐在他左手边、总是趴在桌上组装奇形怪状电路板的少年,才是他最放不下的存在。

      唐嘉浩总是背脊笔挺,表情冷淡。只有在聊起电子科技、芯片架构、AI程序这些词汇时,他的眼睛才会亮起来,那是一种带着少年人特有执着的专注,干净、热烈、而不可侵犯。

      裴临风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怀里抱着零件、满手电路图的猫,安静却带电。

      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从早读到放学,从饭堂排队到晚自习,甚至连放假都常常相约做项目或刷题。唐嘉浩是个典型的技术控,而裴临风,不仅是个学霸,还是唐嘉浩学习上的专属外挂。

      他不擅长理工科,却偏偏拿过省级数学竞赛一等奖;语文尤其强,在全校模拟考中常年稳居第一。而唐嘉浩的软肋恰恰是语文,尤其是理解题更是唐嘉浩的死穴。

      裴临风笑着坐在他身边,轻轻把练习册推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分析着文段结构,就像他向唐嘉浩解释光源追踪算法一样自然。

      “你写得不差,”裴临风在批改他作文时曾想,“只是没人教你怎么在句子里藏住情感。”

      他喜欢唐嘉浩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强硬,也喜欢他在程序崩溃时用力按住Ctrl+Z的冷静。他愿意永远做唐嘉浩身边的第二人,陪着他分析代码、对拍摄板、刷竞赛题、调机器人结构。只要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他甚至想过,要是一辈子都这么过,也未尝不可。

      直到那天。

      班主任是急急走进来的,手上还提着一只保温袋,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她站在讲台前,没有开口点名,而是绕过课桌,径直走到裴临风身旁的唐嘉浩那儿,弯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唐嘉浩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睫几乎不动,唇线轻颤,握着笔的手在微微发抖。裴临风一向敏锐,他察觉到那不是惊讶,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深沉的错愕,像从心脏深处炸开的空洞。

      唐嘉浩没有收拾书包,没有打招呼,甚至没有回头。他像被某种力量驱赶着一般,匆匆离开了教室。

      教室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阳光正好洒进来,留下一道孤单的光斑。

      之后的三天,他都没有再出现。

      裴临风站在讲台下,望着那道空着的桌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他问了老师,对方却轻描淡写地说家中有事,需请假处理。问了班里其他人,得到的也只是些猜测,但没有人知道真相。

      直到第四天早上,裴临风接到了一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你好,是裴临风同学吗?”

      “是。”

      “你可以叫我赵阿姨。唐嘉浩说……他想要你来。”

      那头传来女人的声音,温和、平静,却带着不可言说的哀伤。

      “今天下午两点,和平殡仪馆A厅。”

      那天下午,C市难得地阴了天,整个城市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暗灰的滤镜。

      和平殡仪馆门口,香烛气混着木质棺材的味道,仿佛空气都变得沉重。

      裴临风穿着白衬衫,手里提着一束白菊,站在大厅入口。

      他看到唐嘉浩了。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唐嘉浩穿黑色西装,领口别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那少年比几日前看起来更瘦了些,眼窝深陷,嘴唇苍白。他站在遗体告别室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这世上所有声音都与他无关。
      一旁站着一个穿灰绿色风衣的中年女人,神色肃穆。她并没有拉近和唐嘉浩的距离,只是站在他斜后方,不远不近,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没有其他人出现。

      没有唐嘉浩的父亲,也没有任何亲戚。

      火化仪式开始时,唐嘉浩走在最前头,捧着骨灰盒的手微微颤抖。他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额前一缕碎发被风吹得不断飘动。

      炉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时,裴临风站在他的身边。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唐嘉浩的肩。

      少年僵了一下,随即双膝一软,整个人靠在了他怀里,像一个终究承受不住压力的玻璃瓶,悄无声息地碎了。

      他没有哭出声,却在颤抖。他的指尖冰冷,牙关紧咬着,像是在拼命压制着某种情绪的泛滥。

      裴临风抱着他,任他颤抖。那一刻,他的心像被人用刀子一寸寸剖开,血流得极慢,但每一滴都痛得彻骨。

      他终于知道,那些他从未察觉的沉默与冷漠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孤独与悲伤。

      他不知道唐嘉浩母亲早就病了,更不知道,她在医院里一待就是大半年。

      唐嘉浩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只是每天照常上学、回家、比赛、练题,用一层层日常把伤口包住,像一个程序员反复调试系统,只为了让一切维持在“运行中”。

      原来他一直都在承受,而自己……竟从未发现。

      炉门缓缓拉起,烈焰腾起的瞬间,唐嘉浩猛地攥紧了他的手,指节发白。

      裴临风什么都没再说。

      他只是伸手,轻轻环住了他颤抖的肩膀。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都太天真了。

      原来他以为的“我一直都在”,其实从来没走进过嘉浩真正的孤独里。

      唐嘉浩回到学校,是在丧礼后的第三天。

      阳光很好,清晨的明德中学操场上传来体委吹哨声,讲台上班主任的声音像平常一样絮絮叨叨,课桌椅还是老样子,桌面角落被谁刻了一个“数学习题真难”,用修正带抹过一半。

      一切都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唯一改变的是——坐在窗边的那个人,眉眼低垂,像是静默封存了一场暴雨。

      裴临风远远看着,唐嘉浩一如既往地准时出现在教室,背着黑色双肩包,神色不紧不慢。上课时翻书、记笔记、回答问题,没有一丝迟疑。

      甚至下课后也会和同学寒暄几句,作业还是全班最先完成的,社团活动也都照常参加。

      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不同。

      可裴临风知道。

      他知道唐嘉浩会在午休时间坐在最靠近窗的位置,明明光照刺眼,却偏偏不拉窗帘。他的目光似乎飘得很远,穿透教学楼外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一直到看不见的城市另一端。

      他的神情很安静,也很专注,但那不是在思考数学题的神情,而是一种被风吹久了的沉寂。像是某种不肯言说的伤,静静潜伏在眸光最深处,连眼神都被打磨得钝钝的。

      裴临风有时候会刻意坐得离他近一点,看他低头做题,或偶尔被讲台点名回答问题时,声音轻而有力。但每当他想说些什么时,那双眼睛就像下意识关上了一道门。

      门后是什么,裴临风不清楚。

      他只知道,那场火葬场的白烟,还没有散。

      唐嘉浩从未谈及母亲的病情。

      裴临风回忆起太多细节——那时候明明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课余时间一起写作业,周末还会去比赛训练,他以为他们之间没有秘密。

      可现在想来,唐嘉浩有时候会突然请假,说是去图书馆补资料;他有时回消息会慢,说是和父亲争吵断网;他偶尔会消失一整天,说是亲戚来了要陪家人……

      裴临风不是没起过疑,却从没想过真相会这么沉重。

      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迟钝,更无法接受自己竟从未真正理解唐嘉浩的孤独。

      他们以为自己是彼此最亲密的朋友,可真正的痛,唐嘉浩只藏在了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夜里。

      日子恢复如常——至少表面如此。

      唐嘉浩依旧是大家眼中的万年学霸,还是那个能和每一个人都聊得来、能一个人写完整组项目报告的理科尖子。

      他看起来毫无破绽,甚至笑得时候也和从前一样。

      可有一晚,裴临风从值日回到教室,看到空荡的教室里,只剩唐嘉浩一个人坐在窗边,光线昏黄。他低着头,笔停在纸上良久没有动。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卷起书页的一角,拍打着桌面,发出一声声闷响。

      他没有反应。

      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那一刻裴临风忽然觉得,那张侧脸寂寥得让人心疼。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唐嘉浩。

      他想靠近一点,可又像被一层无形的东西隔开。

      于是他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坐下,陪着他一起听那风声翻页。

      直到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

      裴临风正在书房整理比赛资料,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是唐嘉浩发来的短讯:
      “我今天要转学了。”

      短短一句话,突兀得像锋利的钉子,直直扎进心口。

      裴临风怔了许久,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立刻打过去,结果没有接听;又连发了三条讯息,全都没有回音。

      十几分钟后,他终于收到回信:
      “对不起,我没提前告诉你。我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裴临风反复读着那句“重新开始”,心里浮现出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那是一种告别。

      他没有犹豫,几乎是冲出门的。他坐上出租车赶往C市火车站,脑子一片混乱。

      他不想让唐嘉浩就这么走。

      他甚至不知道他要去哪一所学校,读哪一个城市,接下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他只知道,如果现在不去追,他可能就再也追不上了。

      可当他气喘吁吁站在火车站门口时,迎接他的却只是呼啸而去的列车尾音。

      天已经黑了,霓虹在天花板上来回闪烁,一群人拖着行李匆匆离开,站台边上只剩些零散纸屑和广播里的机械女声。
      他站在出入口,看了足足十几分钟,都没看到唐嘉浩的影子。

      直到手机又响了一声。
      “我已经上车了,不好意思。”
      “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下次见。”

      那一刻,裴临风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良久。

      他抬头望向列车消失的方向,耳边传来急促的报站声和喧哗的人声,唯独听不见那个他熟悉的声音。

      他的心里有一道门,轻轻地关上了。

      裴临风没有回复讯息。

      他坐在候车大厅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他们一起上学时走过的街道,一起喝过的豆奶,打闹、比赛、互相交换试卷的日子。

      那些回忆像胶片似的,一格一格地倒转着,在他眼前闪回。

      可他始终没有真正看懂唐嘉浩的伤口。

      他只是在灯火明亮的地方陪着他,却没有注意过他那些沉默里的暗流。

      他以为自己靠得够近了。

      但其实,他从未真正进入过唐嘉浩的孤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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