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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温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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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重,风声听着倒有几分疲惫。
延尉府内,烛光摇曳在温涟玄色官服上,晦暗不明。
温涟案头积堆如山——瘟疫的几个疫区,因补给短缺引发骚乱;镇宁、澜山及饮姝军部的剿饷粮秣名单、分配文书;江南粮道漕运阻断的呈情;吞并临川长陵军部、饮姝部分兵马,及部分将领投诚的安置细务。
现下唯一算上好消息的是关于顾询在疫坊成功隔离一批病患、初步控制住几个小区域蔓延的简报。
温涟端起早已冰凉的药茶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顿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他急促的咳喘了几下。而后咬牙用手掌狠狠压了两下上腹——胃部熟悉的痉挛被更大的疼痛打散,他紧锁的眉头迅速松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这身子……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太阳穴突突直跳,眼中全是血丝。
按大靖律法,他大可倚重家族女眷或一手提拔的女吏处理琐碎,自己专注紧要。
然,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江南——尤其是安珂、舒郡一带士绅躺在海关上吃饱了海舶司岁,便长了胆子。妄图染指内廷、建阁议政以分实权,散布‘建阁虚君’、‘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论,称其为‘大流’,搅乱天下芹宫之心,做那以商掌政的美梦!
但上天有眼!
顾询不负周文穆公门生之名,芹宫学子现下心向京城疫病,他趁机抄底饮姝泽郡与澜山部分兵马兼并抗寇——咬下了姚既明这块硬骨头!
他忍不住起身在书房中踱步——‘此子若能握在手中,何愁江南旧党掣肘?临川那点残余,吞下也是迟早…’
届时——他温链便可彻底斩断江南阴影,成就不可撼动的权柄!
更实现与陛下灯下对谈的宏愿——握海权以通万国,行王道而化四夷!
遂大小事务,他皆亲力亲为。
——
灯快燃尽了。
温涟指尖摩娑着舆图上的澜山、镇宁海防,在几处画点连线——“是时候了。”
那声低语在空旷的堂内悄然落地。
“伯枭。”
他又在疫病文书上批了几笔,一人从阴影应声而出。
温涟继续在疫病文书上快速批注,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本官与顾侍郎日夜辛劳,方得京城几处疫区暂安,实属不易。然有闻城中数家药行。‘旧货’积存如山,霉变虫蛀,药力十不存一。却以‘恐坏大局’为由囤积居奇,视黎民生死于无物……”
孙驰行礼,语气恭敬:“廷尉眼光雪亮!属下己查实,涉及药房背后的‘保护伞’也己拿下。然涉及及广,更牵扯数位在朝大人,其行悖逆人伦,人人皆可诛也!”
温涟只将画了圈的舆图递给他,眼皮都未抬一下,“按旧制,该抄的抄,该审的审,连根拨起,一个不留。将此图连同本官手令六百里加急送至饮姝泽郡的泠奚约处。”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告诉他,倭寇首级需悬于海防示众一—让渔民知朝廷护估之志,令海商见天威不可犯。”
“遵命!”孙驰双手接过,语气恭敬。
温涟指尖一个个碾压过另一份名单——安珂温氏、舒郡卢氏两家及其主要附庸——上至朝臣,下至商贾,眼中杀意浮起。
他指尖用力,狠狠地碾着安珂温氏的几个名字:“江南世代‘忠良’,尤其以卢、项这几家为最。朝廷这些年让他们躺在海舶司上,吃得脑满肠肥。国事艰难,江山飘摇,处处需钱,也该是时候为君分忧,割肉饲鹰了。”
‘尤其是温氏,该好好‘照拂’。’
他嘴角勾起丝冷酷的弧度,指尖在卢氏几个名字上划过:“让御史台的人动起来。选几个不怕死的,炮制几份足以令天下震动的弹劾——那些自诩‘忠良’,与卢氏、项氏关系密切的江南巨贾、地方蠹吏——在瘟疫期间有囤积居奇、哄抬药价、阻挠隔离、散播恐慌谣言之行,罪名怎么骇人听闻怎么来!要令他们人人得而诛之!若识相,吐出该吐的。本官可酌情收手,保他们不必戍边,尚能苟存一线富贵。让梦徽亲自去审!”
孙驰点头称是,有些担忧的问,“廷尉,温氏本家是否?”
“法岂可因一人而改?更何论一家。”
温涟又批了几折关于廷尉诏狱的案折,叮嘱了几句,“让梦徽不必忧心,江南一派经历陛下三年制衡,气数早尽。老朽之辈,该祈骸骨归乡,年轻之辈,不足为虑。如卢伯常之流……呵。”
他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嘲讽——‘沽名钓誉、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孙驰恭敬应下。
温涟手下极快的批完文书,起身到了张巨大的舆图前,在舆图上临川长陵的位置点了点。
“伯枭,找几个机灵的去趟临川永陵。”
“林承晦尚年少,不知效忠之道。永陵主事有一爱女,找到他,先予以恩惠,要足够厚,让他尝到甜头,要让生出不该有的妄念。然后……”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要他想法子,除掉相均。”
孙驰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
“告诉他,不必忧心后果。”温涟端起茶盏,神色平静的像在谈论天气。
“便是真死了,”他将茶盏放下,“本官也能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脱身。”
“要的是——”他刻意拉长了尾音,一字一顿,“林承晦必须亲手沾上相氏的血。要让临川上下皆知,他与相氏早已不共戴天,再无转圜余地。”
“属下明白。”孙驰声音低沉,“血染刀锋,仇怨自结。”
“不错。”温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伪太子尤善蛊惑人心。临川与楚州暗地针锋相对多年,但表面尚维持着林奉先留下的体面,暗流汹涌却未成血海。若不彻底打破这份虚伪的平静,让他们互相撕咬至血肉模糊,伪太子必能将其调和,为其倚仗,化为己用,成为心腹大患!”
他手指在舆图上临川与楚州交界处重重一划——正是九涧关处。
“光咬还不够,相纪此人,骨头软硬不定。还是要从林承晦身上点头,”温涟眼中算计更深,“林奉先之死,牵连甚广。相氏手上的血洗不干净——原以为相纪能就此老实些,既他不肯体面,就让林承晦的刀兵教他何谓体面!伯枭,务必将铁证送到每一个追随林奉先的老卒眼前!要让他们亲眼所看,亲耳所闻——是相氏,逼死了他们的将军!”
孙驰立刻领会:“谣言入耳,终是虚妄。铁证如山,方成血仇。廷尉放心,临川必乱。”
温涟冷笑道,“伪太子既善调解,就让他去‘调解’这不共戴天的血仇吧。让泠奚约抓紧收编能收编、整肃的饮姝军部!切记,稳扎稳打,步步蚕食,勿要贪功冒进!姚既明可不是好啃的骨头!”
孙驰再次颔首道:“是,必不会误了廷尉吞并之机。”
温涟满意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舆图的南方,那片富庶膏腴之地——江南安珂。
“开胃小菜己了,真正的年猪,在这。”
孙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领神会。
“那群蠹虫,胃口撑得够大,吃相太贪,令人作呕!”
温涟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刚刚才吞下幽中顾氏,也不怕噎死?我那好兄姐,真以为这天下是他们的士大夫纵横捭阖的棋盘了?!”
“吃下临川?监察北地?以此为跳板染指龙兴之地?!这‘虚君共治’的春秋大梦倒是做得香甜!”
“梦,终归要醒的。”孙驰接口,声音平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温涟在几个用朱砂标记的位置点了点,“临川与楚州相咬,伪太子后方不宁,自顾不暇。而江南内部因分食顾氏不均,必然龃龉暗生。”
他看向孙驰,眼神锐利,“伯枭,待临川火起,你不必急着回来。江南这边……该‘清理’的门户,正好一并料理了。”
‘伯枭办事向来干净,心志如铁,少问多做。那群人动不了他的心。’
“抄家,灭族。”
孙驰缓缓吐出四个字,毫无波澜——好似只是件平常小事。
温涟的声音冰冷:“食民膏血而肥,今当剜疮别骨——抄没之财,半数用以赈济疫区苍生,半数充粮饷——此乃彰显陛下仁德。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话音微顿,温涟嗤笑道:“温家尤甚!昔日以‘玷污门楣’逐我如丧家之犬,今日当以‘倾覆宗祠’相报!士大夫与商共治天下?”
“不如永堕酆都,去赎那万千饿殍的冤魂之罪!
——
突然!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校尉陈九几乎是撞开房门,脸色煞白,气息不稳:“廷尉!出事了!卢侍中他!”
温涟眼皮都没抬,“卢伯常?他又惹了什么麻烦?不是让你看着他,别让他招惹静思别院那个病秧子吗?”
他尚在江南时就对卢稷深恶痛绝。对这个姐夫毫无好感,只有利用和厌烦。
“廷尉!”
陈九急得额头冒汗,“卢侍中和项侍郎上书自荐,但是碰了个大钉子!现下他们竟然连夜联合了江南在京的十几位官员和几位宗室老臣,直接敲了宫门,跪到了陛下寝殿外!以‘梅璩悍然袭击朝廷命官、辱及君父’为由,泣血恳请陛下主持公道,要求三司九卿会审梅璩!务必严惩,以儆效尤!陛下己被惊动了!”
温涟只觉的气血上涌,眼前嗡嗡发黑,一旁的孙驰立马扶住他。
温涟张口就是一句江南粗言。
他闭眼都可以想象出对方那涕泪横流的丑态——‘妈的,蠢猪!’
他转头冷冷对孙驰说:“蠢货也配有手有脚?留张嘴就行了!备马,立刻入宫!”
孙驰点头。快速为温涟套上马。
待他身影消失在巷尾,他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自己也套了马。
直奔静思别苑!
————
然而,晚了!
温涟策马狂奔到宫门时,迎面便是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为首正是吊着胳膊、被春凳抬首的卢稷。
及挂了彩、神情激愤的项腾!
赵昫尚未表态。
“陛下!陛下啊!”
十几位江南籍官员中,一位须发白的彻底的老臣叫的格外凄厉。
“梅璩此獠,悍然袭击朝廷命官,重伤卢侍中,羞辱项侍郎!更在静思别院狂言悖论,辱及君父!此等目无法纪,践踏朝廷尊严之徒。若不严惩,明正典刑,何以正朝纲?何以安天下士林之心?!”
他说的激动兼膝行几步、竟要以头抢地、行那效古血谏之事!
“老臣今日拼却这把老骨头,也要为卢、项两位贤良讨个公道!求陛下即刻下旨,三司会审,严惩梅璩!否则,老臣就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眼看他就要撞至地面——一侍卫欲拦,被急步起来的温涟一眼制止。
‘给他脸了?让他爬!’
老臣顿了一下,被身旁几位须发皆白、挂着太师虚衔的江南元老扯了下衣角——头方才重重抢地。
温涟翻了个白眼。
‘装,再装个看看?’
声音一响,跪在地上的群臣的哭嚎声、控诉声、威胁声一并炸响,大殿震嗡嗡作响——赵昫披着件外袍,面色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捏着眉心的手指微微用力,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然而,当他抬起眼时,眸子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与杀意。
“求陛下严惩逆贼梅璩!”
“不杀梅璩,难平民愤!难安臣心!”
“陛下!此獠辱我江南忠良,其心叵测啊陛下!”
“尔等放肆!”
温涟大步入殿,冰冷的目光刮过阶下群臣——若是往日,这群人少不得要瑟缩几分。然不知得了什么倚仗,竟一个个梗着脖子,毫不退缩,甚至变本加厉。
“温廷尉!你来得正好!”
卢稷神色激动的挥舞自己尚好的另一只手,“梅璩是你廷尉门下看管之人!他狂悖行凶,你难辞其咎!”
“怎么?!卢侍中的伤竟大好了?!还是真被伤了脑子,在这御前咆哮失仪?!是觉得本廷尉的诏狱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看来是梅家那小病秧子砸的不够重啊……’
温涟当机立断。
“来人!给本廷尉拖下去廷杖三十!丢进诏狱!若有失仪者,五十!再有者,八十!!”
卢稷被几个侍卫从春凳上拖了下去——棍棒击肉的声音与尖厉的惨叫传进殿内,震慑得众人一阵发抖。
但那白发老臣却猛地爬前几步,对着他哭嚎道:“温廷尉!你休要拿廷杖吓唬老夫!老夫活了八十有三,死又何惧?!”
他挺直腰背,正要说出更大义凛然的话语时——赵昫猛的打断。
“够了!”他神色疲惫,声音明显压着愠怒。
“尔等所求之事朕已具悉。梅璩之事,自有国法裁断。三司会审,朕准了。然——”
江南官员脸上才露出的喜色僵住了。
“审案自有章程法度!尔等在此以死相逼,裹挟君父,行扰乱朝堂之事,与此獠何异?明远!”
“臣在!”温涟立刻躬身。
赵昫眼神复杂的看向温涟,但声音极为清晰——“三司会审由廷尉全权总搅!在此之间,若有任何人敢以此事咆哮宫禁、扰乱朝纲——”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视同谋逆!明远,你知道该怎么做!”
“臣领旨!”温涟的声音斩钉截铁。
“诸公,”温涟懒得看阶下众人或白或红的脸色,“无事便退下吧,再敢滞留宫禁,本廷尉便请诸位去诏狱‘静候佳音’!”
————
温涟将近日的事件一一汇报给赵昫,二人商议了许久。
子时三刻,未央殿的灯方才息。
温涟上了赵昫给他准备的马车。
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沉闷无声。
温涟闭目靠在软垫上,玄色官袍几乎将他吞噬。
那位太后亲侄闻行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连夜上了份急报——打着‘社稷安危’的旗号,又裹挟疫病。
逼得他与陛下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定下明日开审!
“温廷尉,留步。”
此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质疑的上位姿态。
温涟没让侍从掀帘,问道——“敢问孙常侍,深夜有何急事?需拦本官的车马?”
孙良声音带笑,“温廷尉辛苦。太后娘娘听闻今夜宫禁喧扰,忧心陛下龙体,亦关切廷尉劳顿。娘娘有言,梅璩乃祸乱之源,廷尉乃国之干城。遂心忧明日会审恐生不测,伤及陛下及诸公贵体。”
“娘娘有言,愿为廷尉分忧,若廷尉有所需……”
“劳孙常待代本官谢过太后娘娘关怀。”
温涟眼皮都未抬,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官职责所在,不敢假手于人,亦不敢有负圣恩。至于明日凶险……呵。”
他冷冷道:“本官掌刑狱多年,什么凶险没见过?自有应对之策。不劳太后娘娘费心。常侍请回吧。”
孙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行了一礼道,“廷尉忠勤体国,娘娘必是欣慰的,臣下告退。”
马车再次启动。
温涟重新闭上眼,隔绝了外界。
莫名的,他被拖拽回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
兄姐的追杀、狼狈的躲藏、风餐露宿的奔逃、惶惶不安的躲在破庙中……
是当时和安王一同巡查的御前侍诏,兼加鸾台尚书的梅钰发现了他。见他形容狼狈却眼神沉凝,若有所思。便请他吃了顿热饭,换了身干净衣裳,还给了些银钱。
随后,梅钰拿了些实务难题考教他,听了他那些被江南视作‘大逆不道’‘异想天开’,甚至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理念——如何以严刑峻法震慑豪强、如何以利益分化瓦解藩王军统勾结、如何集权于中枢以行非常之事。
听了他冷静剖析利害、不尚虚言的见解后。
梅钰评价道:“心思缜密如网,洞察幽微;手段刚毅近酷,明晓进退。不尚虚言,直指利害。此等人才,困于浅滩,可惜了。”
她向先帝引荐了他。而他的一番慷慨激昂令先帝颇为欣赏,更是因为他早年师从文穆公周淳。
因此为他赐字明远。
尔后,她向时掌廷尉的赵昫道——“殿下,此人心思缜密如网,尤擅洞察人心幽微;手段刚毅近酷,却明晓进退之机,通晓实务之要。若置之于廷尉,掌刑狱法度,必能涤荡污浊,为殿下手中一柄利刃。”
由此,他的权力之路,开始了。
————
廷尉府,三司审会后。
温涟拿起那折写着梅璩‘急火攻心,心疾发作,已于子时三刻暴毙’的密折。那场会审的血雨腥风犹在眼前——梅璩血溅未央,那一番慷慨陈词字字诛江南士林的心——正好,他正愁没有足够的理由下第一刀。
他在密折上批了‘善’,加盖廷尉官印后,抬头看着脸面憔悴的顾询——至此,世人眼中,梅璩已经死了。他温涟亲手签发了死亡文书,上报君王,已是板上钉钉。
他起身干脆利落的道:“顾侍郎,陛下已准本官所请。即日起,京都所有兵马、差役等,皆听你与本官共同调遣。专司防疫隔离、物资调配、清污治水之事。凡有阻挠防疫、哄抬物价、散布谣言、冲击隔离区者,无论官民,廷尉府可先行缉拿,从重论处!”
顾询行礼谢过。
温涟微微颔首,算是受了他的礼。
随即,他向侧后方稍退半步,对着顾询,也郑重地回了一礼。
“顾侍郎。”
“维垣师弟。”
顾询猛地抬眼,看向温涟,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温涟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追忆与沉重。
“老师乃国之柱石,却无故殒命。如今国事艰难,瘟疫肆虐,藩镇不宁,海疆动荡。陛下求才若渴,然朝中卢稷、项腾之流你也见了。维垣大才,难道就甘心屈居这兰台侍诏?甚至……步老师后尘?”
他从袖中拿出一份盖密文书,递向顾询。
“老师之案疑云重重,又无端牵扯到了‘听雨’。然师兄司掌刑狱,手中颇有门道,可窥探幽微。若维垣师弟有意,你我师兄弟携手,或可涤荡污浊,为老师昭雪。也为这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真正做点事情。”
“总好过,孤身一人,被那些盘根错节的蠹虫……拖累至死。”
顾询看着那份文书,沉默良久。
烛光在他眉心跳动,朱砂明明灭灭。
最终,他只是向温涟深深礼了一礼。
“温廷尉,老师之冤,维垣一日不敢或忘。然当前防疫事大,关乎京城百万生灵,维垣受陛下重托,不敢有丝毫懈怠。眼下,自当竭尽全力,先安疫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黎民所望。至于其他……且容后议。”
“多谢……师兄抬爱了。”
温涟颔首应允,那份密文书重新滑回了袖中。
“好。顾侍郎以民为重,本官佩服。”
……
商议完疫病事务后,顾询告辞。
温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轻晃。
窗外雨打竹叶,却砸不开瘟疫的笼罩。
“维垣啊,但愿你的‘且容后议’,不会太迟。”
“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语罢。
他转身将陈九的密报抽出。凑近烛火,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梅璩的颈侧冰冷,毫无脉搏跳动;但‘尸体’下颌僵硬异常,血迹过于暗沉凝固。
按制,这样异常的尸体他是要细查的。但闻行联合了太后一党施压,称人死帐消,姝陵梅氏与大靖皇室世代交好,为了不寒忠良之心,合该立刻收棺下葬——会审的一大堆摊子还等着他收拾,他又被江南一派围的水泄不通要讨公道。
只得看着闻行一干人等把梅璩‘尸身’带了下去。
那时,梅璩惨白的面容,梅钰在风雪中的聆听,及早年在乡间师从周淳的回忆重叠在一起。
‘为了不再任人鱼肉,这些年手上沾的血还少吗?既入朝堂,算计、利用、背叛、杀戮,哪一步不是踩着尸骨前行?’
‘可偏偏是此刻,偏偏是与她有关的人。以这样一种惨烈又充满疑点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昨夜孙良的异常在他脑中闪过——是太后?是闻行?还是梅璩自己布的局?
他如果彻底追查下去,或许能挖出更大的秘密,甚至能反制太后。
——也意味着梅璩必死无疑。
但闻行料定他不会查,彻查意味着在反制江南时失去太后一党助力,以他与江南一党的龃龉,他只会‘雷声大雨点小’的放下。
温涟看着火舌将密报吞的一干二净。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是上天,是天地,是老师,要他温涟在此刻!此地!偿还欠梅钰的那条命。无论这‘死’是真是假,无论背后是谁的手笔,这就是天意。
就这一次!
‘梅玄瑾,这条命。今日便算还你了。从此两清!’
‘至此,你我两不相欠!’
命已还,事已靖。现下他安身立命、攀登顶峰的根基,唯有与陛下灯下对谈的宏愿而已。
至于是非恩怨,情仇爱恨,都不过是这盘棋局中举无轻重的棋子罢了。
“既入棋局,怎能不陪?”
他低声自语,将孙驰从静思别苑带来的白玉棋子一个个从锦袋拿出。
夜色深沉的覆在京畿之上,海上风浪暗流浮动,时不时露出血盆大口——仿佛要将眼前的庞然大物一口吞下。
‘棋子已动,大局将定!’
温涟知道,属于他的棋局,才刚刚开局。
他将那几枚白玉棋子分别落在了永郡、京畿、江南海防及梁州一带——眼中闪烁的是近乎沉醉的光。
但还有一枚棋子在他指尖摩挲——临川之乱赵昕必自断一臂、顾询与瘟疫的功迹是关键、海防若取得捷报必然令现下京畿可调动兵马军气大增,又杀了年猪发足了饷——现下关键是拖!
赵昕军队长途跋涉,战线拉得太长,补给必然艰难。只要彻底搅乱其补给之地,断其粮草来源,尤其是掐断他从江南获取补充的渠道,其军心必乱!
最重要的那杖棋子……
他将白子攥紧,铺开一张新的海防图——蘸饱了朱砂的笔尖,在倭寇可能登陆的几处地点画上了猩红的叉。
他接过了那杖白子,也接过了对方手中那盘棋。
黑子已动,白子当行。
赵昕以天降瘟疫攻讦陛下无道,若顾询能成功平定瘟疫,便是最有力的回击。届时,其叛军不仅在道义上失去立足之地,更将面对一支休整充足、粮饷齐备、以逸待劳的王师。谁胜谁负,尚未可知!
随着朱砂在纸张缓缓晕开——两方棋子皆已落子,黑白纠缠,杀意己现。
那么,祭旗为谁?
两方人马似是想到了什么。
——啪嗒!
祭旗,已定!
——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打断了满室的杀伐之气。
仆人低声道:“廷尉,据公子醒了,哭着要寻您。”
温涟顿了一下,将那份染满朱砂的海防图仔细卷起,沉声道:“让他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抱着个几乎比他半个人还大的布老虎,赤着脚丫扑了进来。
林据脸上还挂着泪珠,眼圈红红,显然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温先生……”小家伙带着哭腔,声音软糯。
他几乎是立刻放下笔,毫不犹豫地蹲下身,玄色官袍下摆曳地也毫不在意。张开手臂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与方才判若两人的轻柔:“过来,据儿。”
林据几乎是立刻扑过去。
“先生,我梦到……梦到大老虎咬我,阿兄也不见了……”
温涟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熟练而自然。
“傻孩子,梦都是反的。你看,”他指了指被林据紧紧抱着的布老虎,“你的‘大将军’在这里,什么真老虎敢来?至于你阿兄……”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他去做英雄了,就像你父亲一样。等他办成了大事,就会回来接你。先生跟你保证。”
他让林据坐在自己膝上,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带着江南水乡韵味的古老童谣。
“月光明亮亮啰,照呀照海滩……阿父出海去啰,扯起白帆帆……”
声音低缓,烛光摇曳。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依偎,温暖得近乎虚幻。
孙驰静立一旁。
“……莫怕风浪大啰,海母保平安……哎——呀——灶火温热等你还……”
童谣声渐息。
林据熟睡中仍抓着温涟衣襟。
温涟就这样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在不惊动孩子的前提下,将自己的衣襟一点点抽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林据放在软榻上,为他盖好锦被,又将那个巨大的布老虎塞进他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轻掩上门,走向书案,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象征着权力与杀戮的棋盘上,没有半分犹豫。
“伯枭。”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吵醒榻上安睡的孩子。
“属下在。”
“方才所言,关于永陵主事爱女、关于落马坡、关于如何让林承晦与相均不死不休的每一步,”他的指尖划过舆图上临川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冰冷彻骨,“立刻去办,不得有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