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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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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城西枫落亭内,重逢、交锋、试探等与寒夜交织混在一块。
后被载入大靖史册,更有后人评说——靖未至大昭建立初,天下群雄尽聚于此!
此刻,亭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赵昕使了个心思,在入了九涧又急行了几十里,到了陵郡见了个当地‘士绅’后,借他的手写了一封信给了现下那位临川有名的纨绔——少将军林振后。便说自己心疼将士们日夜兼程的紧,在临川西的一处陵郡地带驻扎了下。却趁夜只卸了甲,只带几人便直奔临川西的枫落亭!
墨色浸染的枫林内已有一人。
他未卸甲,墨氅垂地,只卸了沉重的头盔,露出冷峻如削的面容——正是苦陷于南隅、蛮族掠边诸战、又闻爱妻恶讯而重病不起的车骑将军、现仍是饮姝的主帅的姚召!
听见车马声,他循声望去。
“——子瑜!”
“——既明!”
姚召急步上前、重甲在夜色中铿锵作响,又在靠近马车时猛地顿住。他担忧自己身上铁甲冰凉,硌着了、冰着了,令她不舒服。他小心翼翼、近乎珍视地伸出手,稳稳扶住梅钰纤细的手肘,将她裹着厚氅、略显清瘦的身影从马车中接了下来。
四目相对,一时无声。
赵昕见状,朗声一笑。
他走上前几步,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笑着打趣道——“好!好!既明、玄瑾,皆乃孤之股肱,左膀右臂!如今见你夫妻劫后重逢,孤这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定几分!”
他语气温煦,目光落在姚召身上,也带上了几分调侃,“既明啊,孤看你方才那几步,可不像重病缠身的模样,果真是人逢喜事,比孤这连日奔波的还要精神几分!”
他话锋自然一转,带着轻松指了指身后的枫落亭,对着随行诸人道,“重逢不易,定有千言万语。孤可不是那煞风景、听壁角的俗人!”
“这枫落亭虽简陋,却也避风遮寒。孤与良君、公孙小将军他们先去亭中稍坐,备些热茶暖暖身子。”
他眼神扫过众人,“你们夫妻二人,且在此处好好说会儿话。待会儿亭中聚首,再谈那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也不迟。孤的大事,离不得你们,自然要等你们来了,才谈得透彻!”
语罢,赵昕含笑对梅钰点了点头,又用力拍了拍姚召的肩膀,便不再多言,带着众人从容地向枫落亭走去。
——
这方天地,只剩下夫妻二人。
夜风轻抚过枫叶,随姚召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梅钰清减许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他的指尖带着颤抖,轻轻的抚着妻子的面容。
许久,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眼神带着刻骨心痛,“他……就是这样待你的?把你折磨成这副模样?”
她下落不明时,他设想过她的万千种处境——却没想到她竟被摧残至此!那个他曾远远见过、与妻子谈笑风生的安王,竟…
竟这般对她!!
梅钰仰头望着他。
他身形仍旧高大,此刻风尘仆仆,甲胄上的血污尘土都未来的及擦净,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思。但眼神仍与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当无几——深邃、专注,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近乎惶恐的珍重。
她想说几句俏皮话,她想笑一笑,想像从前应对那些朝堂风波后一样,用轻松的语气告诉他:“无妨,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还反将了他一军呢!”
然而,她伸出手想捧着他的脸时。
姚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没有追问。
“召郎……”梅钰张了张口,她想说自己没事,想告诉他自己是怎么周旋、怎么把赵昫之流给哄骗的咬死认为她身上必有遗诏无疑的。她想强调自己对太子殿下的忠诚从未动摇,更想让他知道,她始终记得自己是他的妻子。
但——“苦了你了……子瑜……”
姚召的声音低哑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轻轻响起。
他明白,若非她智计百出,若非她周旋到底,若非她与……
他此刻见到的恐怕只能是……
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滑过脸颊,接着——大颗大颗地滚落。起初只是无声地滑落,但,紧接着,她终于压抑不了呜咽,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姚召的心被这无声的泪狠狠攥住了。
他猛地张开双臂,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妻子清瘦单薄、仍在剧烈颤抖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
“别怕!子瑜,别怕!”姚召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臂收紧了些,“哭吧,子瑜,哭出来。别怕,是我不好……”
他将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顶,带着无边的疼惜与后怕,“是我不好,是我……是我这做丈夫的失职!是我没能护住你周全!让你……让你受了这滔天的罪!”
梅钰紧紧揪住他背后的披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终于放声痛哭出来。姚召一言不发,只是更紧地拥抱着她,用自己宽阔的胸膛承受着她所有的悲恸。他布着厚茧的手一下下、无比轻柔地拍抚着她颤抖的脊背。
‘别怕,我回来了。从今往后,天塌下来,有我姚既明替你顶着!’这誓言,在他心中无声呐喊。
梅钰在姚召怀中的哭声更加悲怆无助。
天下乱三载,太子流放五载。同时,姚召深陷南隅战事五载有余,她在京都中周旋搏杀五载有余——他们,已分离了五载春秋!
她何尝不思念他?
那些痛苦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
姚召小心的将她更紧地抱住了,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凉的身体。
“都过去了,子瑜。都过去了……”他一遍遍重复着,既是安慰她,也是在说服自己那被愤怒和心痛撕裂的心,“我在呢,以后都有我在。再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孩子们都好好的,都在家里等着他们的娘亲回去……”
他抬起手,无比轻柔地、珍重万分地拭去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于他而言,她就是他唯一的珍宝。
“我们回家!”姚召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我带你回家,回饮姝的梅居也好,回姝陵的明庄也好,你想去哪里都行!从此以后,”
他顿了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天塌下来,有我姚既明给你顶着!这是为夫的责任!江南、饮姝、海防……你放心,有我在,乱不了!赵昫的奸计,休想得逞!”
梅钰靠着他,轻声嗯了一声。
“我信你。”
——
此为太子尚未南下时。
饮姝帅府书房内。
烛火摇曳,光影在巨大的舆图上跳跃,勾勒出大靖南疆犬牙交错的防线与星罗棋布的军镇。
文书之首姚可与几位文书正安静整理飞来的诸多军务,分门整理出紧要以供姚召查阅。
姚召一身半旧戎装,未着甲,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凝重。他抱着自己沉沉睡去的女儿姚沁——姚沁己有七岁,眉眼己经可以看出母亲的影子。她此刻小手无意识地攥着父亲胸前的衣襟,呼吸均匀。
姚召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正在舆图前推演着战局。
南隅百越诸部仗着障气毒虫、树林密布、兼控临海线——倭寇劫掠如附骨之疽!朝廷正值内乱,中枢自顾不暇,这些蛮夷心思便又活络起来,试探不断。他这五年东与澜山、镇宁,西与平昭秦氏,连点成线以姝陵、长乐、云中、安珂、宁洲等为后方腹地——海击倭寇,陆破百越;两方战事就如雪片一般飞来,兵锋所耗,粮秣军械,无一不是吞金巨兽!
幸赖临川统领林奉先暗中输血。
又有幽中顾氏,其世代与姝陵梅氏交好,自是鼎力相助——可如今林奉先突的因贪墨暴毙,临川一夜倾覆。幽中顾氏本家又内乱分崩,偌大家业竟被舒郡卢氏这头饿狼撕扯吞下大半!
这压力便一下子全压到了姝陵梅氏身上。恰此青黄不接之际,北疆烽烟又起——蛮族与北狄结盟,铁骑南下劫掠,平昭秦氏告急文书一日三催!
他捏了捏眉心——此局,在抗敌上他有十足的把握。蛮族、倭寇、北狄、西戎、百越诸部在他姚既明眼中,是扎手,是烦不胜烦的群狼环伺,却非无解死局!定襄公昔年能犁庭扫穴,他姚召亦能效仿其志,以军功报国!
关键是朝廷!!
若朝廷中枢清明,肯以强力相持,让他能彻底掌握饮姝,整合江南诸郡之力,他何惧群丑?必效仿定襄公当年,以雷霆之势荡平南疆,再挥师北上解平昭之围!
以报——!
“报——!京都八百里加急!”
亲卫姚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在门外响起。
姚沁在睡梦中不满地咂了咂嘴。姚召动作一顿,轻轻将熟睡的女儿抱给身旁的姚可,姚可急步将姚沁交给闻声进来的乳母抱走。
“——进!”
姚安快步而入,奉上一密封的铜筒。
“将军!京都急报!!”
“急报?!”
姚召急步上前一把夺过铜筒。
他粗暴地扯开铜筒封印,抽出里面盖着廷尉大印的公文副本——正是那份追封梅钰为“贞静夫人”,痛斥赵昕伪造遗诏逼死忠良的诏书!
姚召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发黑,气血逆冲!
“畜——牲——!!”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抬脚就要往外冲,“备马!点兵!老子要回京!活剐了赵昫那狗贼!!”
“将军!不可!万万不可啊!”
几乎是同时,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卫羽和陆研正好撞见此景!卫羽几步并作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拖住了姚召的胳膊!
这位郡守此刻满脸焦急痛心——“此乃伪帝奸计!就是要激怒您!您若此刻挥师北上,离了您南境防线失了主心骨顷刻就会崩溃,流民必生大乱!江南危矣!饮姝军也完了!”
陆研生的纤瘦,只身挡在门前,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既明!冷静!想想泓儿他们!你是饮姝军的主帅!是南防的主心骨!想想那些倚仗你的将士百姓!你这一走,就是中了伪帝的圈套!也正中江南士绅的下怀!玄瑾的血仇谁来报?!殿下的大业靠谁支撑?!”
“子瑜……子瑜已经不在了!他们杀了她!”
姚召双目赤红,试图挣脱卫羽的钳制,理智的弦在巨大的悲痛和暴怒下彻底崩断。
“若无法为妻复仇,我还怎么当这个主帅?”
就在这千钧一发,姚召即将挣脱卫羽束缚的瞬间!
“姐夫!冷静!!”
许菡穿过长廊,向着书房急步而来,身后是魏嘉。
金蕊原名许菡,字蕊君。金蕊这名是因梅钰命中缺金,于是在随梅钰考取女官、需长伴宫廷时,她自己特地改的名,为补全之意。
出了京都,周围人对她的称呼自然又回到了本名。
她日夜兼程、与魏嘉以最快的速度南下,不料中途遇见了流民——被带至了幽中至姝陵中央一带,幸有顾氏的几位公子娘子相救——得知顾氏内乱大起,他们是去与顾氏世代交好的姝陵梅氏避风头的。
在对方的帮助下,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更大的麻烦,几乎与那份催命的诏书一前一后,堪堪赶到了饮姝!
然而,就在帅府门前,变故再生!
梅钰所出的两位小公子——正在府门前与姚钟一同代父巡查、历练事务的姚泓与姚湛,一眼认出了风尘仆仆的许菡!
两位小公子将她团团围住。
“蕊姨!”姚湛性子急,第一个冲上来,紧紧抓住许菡的手臂,“阿娘呢?阿娘是不是又躲起来让我们找她了?她在哪辆马车里?”
姚泓虽是长子,稍显沉稳,却也紧盯着许菡:“蕊姨,一路辛苦了。阿娘可安好?何时能到?”
许菡鼻尖一酸,强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对魏嘉使了个眼色。
魏嘉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先是轻轻拍了拍姚湛的肩膀才道,“湛公子,莫急。蕊姨一路奔波辛苦,先让她缓缓气。”
同时,他的目光温和地看向姚泓:“泓公子,府中今日巡防可有异常?方才东角门似有动静,不如你带湛公子再去细查一番?职责所在,莫要懈怠。”
姚泓闻言立刻点头,“是,魏叔。”
他便拉过还有些不情愿的姚湛道,“阿湛,随我去东角门看看。”
但临走前,他深深看了许菡一眼,“蕊姨,稍后定要告诉我阿娘的消息。”
而许菡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撞开大门就冲了进去!
“姐夫!钰娘子亲口所嘱!命我务必一字不差,当面禀告于您!!”
她的声音字字铿锵——“京都魍魉,必会行毒计诛心之策。切记:怒则乱智,忍则图存!护好江南,护好自己,便是护住我们!待山河重整,再续前缘。”
许菡的声音像盆水,将姚召的怒火给扑灭了。
“钰娘子说——她等你!”
卫羽闻言,感觉到了姚召的身子一点点软了下去,这才松开了些手。
“她……等……我?”姚召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
“将军!!”卫羽忙道,“莫要辜负了夫人的嘱托啊!!!”
一直没有出声的姚可也急道,“将军!义父!蕊君姐日夜兼程,就是为了让将军不被蒙蔽啊!万不要让夫人的心血化为一旦!”
许菡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是!姐夫!她拼死逃出来了!她还活着!就在北上的路上!她让我告诉您,一定要稳住!江南不能乱!您不能乱!”
她急忙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双手奉上,“这是钰娘子在逃出前,给您写的亲笔信!她怕信使有失,特意让我贴身带着,务必亲手交给您!”
姚召颤抖着接过那尚带着许菡体温的油布包,无比小心地拆开——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薄信笺。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虽然笔画仓促虚弱,却真真切切是梅钰的手笔!
这一刻,所有的狂怒、所有的绝望、所有不顾一切要毁灭的冲动——都烟消云散了。
巨大的后怕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让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舆图架上。
他紧紧攥着那封信,如同攥着稀世珍宝。
他抬起头,看向许菡,又看向死死拖住他的卫羽和挡在门前的陆研,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清明、深深的羞愧,以及一种被点醒后的、近乎虚脱的疲惫。
然后,他后退一步,对着卫羽和陆研。这个在战场上算无遗策、令敌酋闻风丧胆的统帅,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学生的无措,深深一揖!
“卫公!嫂夫人!”姚召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诚恳与求助之意,“召方才险些铸成大错!若非二位拼死阻拦,若非蕊君将此信及时送到,后果不堪设想!召愚钝莽撞,于这朝堂诡谲、人心鬼蜮,实是力不从心,如坠五里雾中!”
“伪帝此诏,绝非哀荣,其心可诛!子瑜信中说‘必有后手’,意在瓦解我饮姝!然其后续如何出招?如何破解?召实难窥其门径!万望二位不吝赐教!教我如何护住这江南门户,护住饮姝根基!召愿听二位高见,绝无二话!”
夜谈,才刚刚开始。烛火噼啪,窗外风雨更急,拍打着窗棂。
在几人带来的信息中,在几人或激烈或反驳的交谈中——反制计划,悄然成型。
——
一切事务结束后,陆研披衣,靠着窗棂沉思。
她与这位小姑子交际不多——稽县陆氏弟子有好些在饮姝就事,她虽能以女吏身份参与军中些许事务,但终是父母双亡,根基不深。重要事务族中还是更偏向其他姊妹。
姚召因为她是梅钰长嫂,爱乌及乌,提拔了她才接触到了更多军务。
因此,她的确有意与这位小姑子亲近,但梅钰为天家玉笔,天下想见她之人何其多也,她又深受天家器重。故而,陆研嫁入梅氏这十几年内,与梅钰除族中大宴上遥遥相望的礼数,私下交际几乎为无。
但,就在对方带来的信件中,还提到一件看似很小的,却牵动她神经的大事——长嫂少君为人谦和、性坚韧、善交际、有大才,望召郎授以文书,有少君在,江南士绅一事,或有转机。
她鼻尖有些发酸。
这些年,她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影子,她幼年双亲皆亡,能安稳长大是依附于舅父强行为她与表兄梅琮定下的亲事。族中的忽视,与那位天之骄女的距离,让她习惯了收敛锋芒,安守本分。
可如今——她被天之骄女看到了。
陆研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望向北方。
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预感在她心中升起——不久的将来,她与曾形同陌路这位小姑子,或许会成为一对生死挚友!